相隔絕的時候,想象會遊蕩著去尋覓。王艷當然也睡不著,對馮建設看過那張紙的耿耿於懷,也抱怨董建春和哥的莽撞。這事兒,於自己趕緊過去最好。這會兒,作為疑犯的朱小軍喝得糊裡糊塗睡在小房裡,要是繼續吐,他們還得接著伺候,劃不來啊。她想起那時他們在學校裡的時候,從膽怯到似乎無所畏懼,一年四季,什麼都會變。她覺得對不起王泰,而看著他眼神裡的光亮,有些事怕也就一定要往這方向發展。父親從來不會埋怨王泰,可見了他拿回家的錢會扭身就走,絲毫沒有喜悅,那種尷尬對於王泰——還有父親——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父親覺得對不起孩子的時候,孩子行為或語言的寬慰打擊著這個家。 如今還是因為自己。無辜對於王艷而言可能不再是可回避的因素了,她一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值得那麼被羨慕,以致嫉恨。這是客觀存在,自己一定多餘的誇張了。這件事情過去了,眾人的火再一催,又沉渣泛起。她明白,哥是為她好,不服氣;董建春是因為什麼?是因為王泰?這“好”裡麵的意味兄妹倆多少都明白,隻能往夠意思上理解而已。在街上,董建春從來不跟王艷打招呼,甚至躲避——自己就是個賣菜的,是個農民。左秀娥喜歡這個小夥子,說賣的菜總是便宜,不計零碎,可惜好好的娃早早就不念書了。如果說到垣丘以後有友誼的話,除了馮建設,還來自於董建春沉著的應和。日常中的馮建設,跟王艷從沒交往。 早上醒來的時候涼席上浸潤著自己的汗,那味道,可不是自己一個人一夜就浸出來的。這時朱小軍一想起昨晚上,盡管口渴,但汗馬上下來了。他努力剔除著已經成為真相的事實安慰自己,那些細節主觀上就模糊了。竹簾外麵,菜地裡的人都在忙。他看不見董建春,就更慌張。朱小軍趕忙奔出門,四下裡確實沒有董建春。太陽再高起來的時候,菜就會被垣丘以及周圍縣城縣城鄉鎮的人買回家,夏天裡這些所謂的“細菜”,過季了就隻能吹外地運來的,朱小軍家吃得起。但他此時的慌亂,不由自主生發可能宿醉的某些沖動,或者是恐懼感。 批發市場門口,朱小軍一眼就看見了董建春,他們視線相交,那種恐懼感不由自主的繼續發展。他越是不理他,他就越是慌亂,就在那兒等著,忍著饑渴被太陽曬。不到半個小時,董建春就把秤放在空空的架子車上拉起來走,朱小軍連忙跟上去。 建春,昨晚上給喝醉了哦,這事弄的啊。 沒事,你給咱好好想,咱好把那人找出來。 唉,你看我確實是不知道,就是猜呢。 你會猜麼,那你給咱繼續猜。 話裡話外的意思朱小軍是聽明白了,那啤酒不光喝出了惡心,還算預支的成本。他既然能說不是男的,那就得給好好找出個女的來,這事他是脫不了乾係了。試都考完了,人都在家,或者該乾活的該下鄉的都散了,到哪裡找這個人去啊。清醒的時候,他有些沮喪,敢怒不敢言的跟上往前走。 建春,吃麵你吃不? 吃麼,一早還沒吃啥呢。 事實上這裡並不順路,但垣丘人多數不會為了便利而忽視這家麵館。秦玉才和老婆孩子忙活著,早餐的高峰期剛過,要不這幾張桌子上不會有空位。朱小軍搶著去買了兩碗麵,特意給董建春那碗多加了豆腐絲:辣子多少? 多來些。 老秦看著董建春和他的架子車,跟老婆說:這娃地菜好,賣地快,朝陽,他叫個董啥來著? 董建春。 聽你馮主任這說打捶兇。 哼,說是都害怕他。秦朝陽在自家生意上乾不了什麼,就是抄著手在一旁賣嘴,陪著父母。他知道自家的生意該多勞神,也為自己今後既定的命運煩惱,等待某個夏天成為命運的轉折點。 這麵吃的人太多,同時也要花錢,董建春也沒機會吃。朱小軍啤酒都喝了,吃他一碗麵算什麼。他就是有些心疼那些錢,沒起到作用,所以必須繼續讓朱小軍出力,不能讓他覺得這事就完了——完不了,朱小軍必須接著這麼想。而朱小軍邊吃邊難受,為自己的嘴賤懊悔不已。當初中生董建春被證明他惹不起,現在上了社會,可以算陰魂不散。他很難說服自己與這樣的恐懼繼續結伴,項上懸著把刀的時間,要擺脫,就需要承諾或者行為。此時此刻的煎熬,已經無法自拔。 吃完麵董建春拉起車就走了,理都沒理朱小軍。看著他往遠處去了,朱小軍忍不住唉聲嘆氣,閑在一旁的秦朝陽看笑了,知道這貨是被拿住了。老秦看他沒事乾:要麼拾掇碗,要麼你回房子看上會兒書看能行不? 事情到了這個程度,芝麻開始要長成西瓜了,王艷一夜之間心裡膈應出了草。要不想想辦法,有人差不多就該倒黴了。她記得董建春還沒退學的時候,放學看到一個嘴賤的人在自己身邊說了幾句臟話。那種荷爾蒙新鮮的萌動,有時愚蠢可愛,旁敲側擊的自找麻煩。可能對誰也都是一走一過,那個男娃偏就沒多踅摸後麵的董建春。隻隔了一頓午飯,下午在班上,那人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對王艷鞠了躬,誰都能聽見,很懇切的四個字:我是流氓。 也許很解氣,而王艷即刻就有些無聊。被動的成為別人的話題,或者話佐料兒,不是意願中的狀況。更多人——除了並不搭話的董建春——對她異樣的疏遠,一天天在無法忽視的介意中累積著,自己偏偏覺得是無辜的,在被欺負和讓別人畏懼之間,哪種情況都不對。等到董建春退學了,她覺得鬆了口氣,但是沒料到這更增加了對那些輕舉妄動的人的威脅程度。後進的“紅人”們,會在操場邊的菜地上,接受他的提點,根本不用動手。董建春種植收獲,已經不需要暴力就能“保護”王艷了。而這些王泰知道了後,很奇怪她還這麼一驚一乍:這不更好嘛,省得動手。 哪兒有那麼多人要欺負我啊,真是,什麼啊。 嗨,跟你說不清楚,傻逼多得是。 王泰本想說清楚,剛剛發育的身體中理智還遠遠沒有成長,男孩們滿腦子都是被想象出的淫穢畫麵,而且本地人句句都要往器官上說,沒有景象的創造情結,廁所裡看到誰的毛長黑了都能是一種沖動。董建春和王泰特殊一些,在有膽子沒手段的年紀缺管束,更多人覺得這就是沒有前途,廢了。他知道董建春那種執著的原因,並確定不能點破的毫無希望,所以不理會這種保護的多餘——連這些都不讓他做,那他已經注定虛空的念想還能是什麼。 兩個社會少年,對許多事情的理解,隻有離開學校才能達成。而冥冥之中的運數,每個人都難以預計。就像董建春的心思,王泰覺得明白,而王泰的自以為是,一個少年農民真的不明白嗎?人情世故,人人都在交往裡認識,學校門外,就這個領會得最快。 怎麼能讓馮建設看見那張紙呢。她對事情發展的走向很意外,覺得就像是真的被他看見了自己身體那樣羞恥,還不斷說服自己不會是那樣,更不能以想象繼續延續下去。馮建設當著自己——當著大家——的麵,說不出口,他不會那麼不要臉。但是他就是讓董建春問出來了,隱晦的知道了還是不完全知道上麵都是些什麼。王艷心神散亂,偏偏例假的攪擾像是疊加慌亂,自己都惡心的血腥氣裡,包藏著慌亂無助,以致難以自持。她對著鏡子看到的自己,邪惡而無力,煞白麵孔上的表情,仿佛是別人嫉恨自己的理由,又畏懼的接近不了,成為厭惡。 一清早的混沌中出門,自行車在晨風中帶來的清涼按捺不了她的心火。馮主任出來看見王艷,還有些奇怪。這女娃還是爭氣,頂著壓力考了第一,這會兒火急火燎的找馮建設乾什麼。看樣子也不像是早戀,各個方麵,他都很不看好自己家的老三。這娃看不上他。 馮主任好,沒啥事,就是跟他打聽個事兒。 好,建設,有人找你。老馮提高聲音招呼了一聲,往街口走去。王艷判斷,這不上班了,他八成是去老秦那兒吃麵,她見過很多次了。垣丘的破麵條,又鹹又辣竟然還是素的,真奇怪他們怎麼咽得下去。 出來的不是馮建設,比他高一些,看著更木訥或者說穩當一些。應該是他哥,據說很快要去學開飛機了。 馮建設睡著呢,叫不起來,你是? 我是他同學,要不算了我再來吧。說著王艷就準備調轉車頭,馮建設揉著眼睛出來了,馮濤扭身回去了。門裡麵有條灰狗,並沒有叫,更遠處的那女人應該是他們的母親,正在專注的揉著鋁盆裡的衣服。那個拎著本書的女娃應該是馮建設她姐,看了外麵一眼,轉身進了側麵的屋子。他們家裡花草很多啊,直接埋在地裡,長的又野又亂,區別於街上花圃和大多數獨門家苑裡那股裝模作樣。 進來麼。馮建設完全驚醒了,手足無措的,馬上明白了王艷的來意。 不了。 啥事? 你知道。王艷推著自行車,看著地麵。 那是你哥問,我沒吭氣,董建春他硬要問…… 那你也不能說啊,這下朱小軍——不光是他——董建春,跟我哥又得跟人打架,弄出什麼事兒,全是亂子。 那寫的,唉,我咋能說出口呢。 倆人說到這裡有些說不下去了,馮建設看到王艷的臉漲得通紅,連忙說:那是個壞慫,把你惡心得都不去上課了,反正這就高一了。 看王艷沒說話,也沒走,馮建設對這樣的相處沒有經驗,兩個人冷在那裡,這時太陽已經升高了。王艷低著頭,扭轉著車把:我走了。 就是王艷不來囑咐,馮建設也覺得已經說出口,並且說給誰都不合適。但就是說了,後果無法預計。管他的,朱小軍早就被拔了旗,這會兒又頂上雷了。他為什麼說是女生乾的呢?萬一是朱紅英知道些什麼也有可能。王艷迫不及待的來找自己,事到如今,又不是自己乾的,也沒什麼窘迫的,捫心自問,確定自己對她完全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邪念。要是,隻能是暗自吐納的妄想而已。王艷是王泰的妹妹,被人欺負了他再往邪處想,就是背叛。馮建設看著王艷離去的背影,又一次感受到那天寫作文時發自內心的正義凜然。 給。馮濤從裡麵出來,遞給他一張疊好的紙,輕蔑的看了他一眼,也朝著王艷那個方向去了。剛拿著的紙沒有打開,馮建設就像被燙了一樣。那張曾經被揉皺的紙還有起伏的餘韻,但四平八穩的折疊裡,就是那幾個字和想起來親切又驚悚的畫麵。他拿著的就像是塊燒紅的鐵,還舍不得撒手。 可以確定馮濤一定因為這個確認了王艷,他倆的氣息裡,被奇異的感受裹挾。差不多一樣的作息,想多了機會總會出現,就像倒來傳去的足球,真到上場踢,才會認識到場地的遼闊以及電視上戰術的難度。都是人麼,也沒啥奇怪,不過他把這張紙還給他是個啥意思,很不好理解。但他一定知道是記住了王艷。 那天他一直等到馮濤回來,看著他緩緩整理自己物件,知道這飛行員該上路了。忽然,馮建設有點不想一個人待在這屋裡,馮濤在此時顯得不多餘了。不過一閃念還是要回到正題上。 這就走呀? 還得兩天。 要幫忙不? 沒啥幫的,不過,你乾啥還是嫑慌,不要打捶。 嗯,那紙是你拾的?在哪兒拾的? 啥拾的?就在我枕頭邊撂著呢,看不是你的字我才,算了。 你剛聽見了? 要沒聽見我可能就撂了。 你?對麼,這把王艷嚇著了。 這是你班上誰犯賤,那女娃看著不愛惹事麼。 我也想不出是誰來。兄弟倆說到這裡的時候,似乎撇清了這張紙所承載的意義,隻是把它當做物質,客觀的看待,一起正義凜然,為之憂心忡忡。馮建設打開紙再看的時候,覺得自己正經了許多,是作為王泰的朋友去看的。不過身體對那種愉悅的眷戀激發著想象力,馮建設覺得自己身不由己。一遍一遍的看著這些,他舍不得放下。 夏天給垣丘的學生們更多的是無聊,暴曬或者雷雨,白天懶洋洋的蔭庇中,一天天的重復。從初中到高中之間的進階裡,上了高中的人都被允許暫歇。那時沒有旅行,如果老家在鄉下,去了一樣無所事事,如果被安排農活就會更無聊。 馮濤去了很遠的外省,上飛行學院。馮春榮和馮建設就一人一個屋子,都無處可去。他們家從來是這麼靜悄悄的,那條灰狗也不往外逛。馮建設閑得無聊,拿起筆試著描繪那個畫麵,倒過來是樹杈,正著看就是器官。他從沒有喜歡過繪畫,而這無聊中的嘗試很能消磨些時間。馮建設試著復原這張紙,把那四個字也寫下來,然後兩相比照看出區別,一個人就笑了。很快,這些不能引起他的樂趣,馮建設開始看《大西洋底來的人》,還有一些隻認識字不知道說的是什麼的書,比如有個叫叔本華,一拿起來就會頭昏腦漲,非常催眠。 那些天董建春和王泰都沒來找他,也不知道朱小軍是不是還在被威脅中抓狂,炎熱隔絕了過去,當下繼續無聊。宋振鋒來的時候他才想起自己已經是縣中的學生了。他回塬上老家去,掰了些苞穀給馮主任送來,還給馮建設把照片捎來了:你都忘了要取相吧? 沒忘,想開學順路取去。 可能都這麼想,還沒幾個人取,你看這,就缺那王艷。 哦,她就沒去照。 再見她沒有,確實是誰把人家娃惡心了。 事實上那照片上並不顯得少了誰。大家都在強光下瞇縫著眼睛,一個個看著傻乎乎的,王艷不去就對了。 不過事歸事,是這,建設,你給我跑個腿,把這獎學金給她送一下,叫寫個收條給我。 哦,行。馮建設接過那五十塊錢,覺得能買不少啤酒和炒麵,那家的餃子比家裡好吃得多,可這錢是人家王艷的。他想了一下現在正在乾活掙錢的董建春和王泰,確定自己至少也要再耗三年才能離開這裡,沉悶與無聊,還是看做暫時的吧。 上次到王泰家是晚上,白天看起來那邊更破一些。房頂是石棉瓦的,墻是荊笆一截一截接起來。王艷從院裡開門出來,看著他有些詫異,甚至含著敵意,臉又泛紅了。 你怎麼來了? 宋老師叫我給你送獎學金來了,給,五張。 哦,好。王艷的表情裡還有些緊張,連個謝也沒說準備進去了,顯得慌張。 哎哎,嫑急,要寫收條呢。 好,你等一下。王艷還是進去了,馮建設看到裡麵的鐵絲上搭著衣服,那白色的、號小一些的胸罩肯定是王艷的。他覺得被刺激得收起眼神,生怕被誰看見。那破爛的院落裡傳出來的氣息,讓他有些心神不寧。 欲望之所以不能自拔,是會把某個人放在個體的神聖中,抽象成讓他孤單的纏綿與苦惱,才身不由己的散亂著。那天無人的陽光下,枝葉無精打采,雲灰突突的大塊大塊移動,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受讓這個高一學生記住了這看似毫無特征的時光。天上依舊落下灰點兒,如同柔軟的冰雹,有心人的心思被不斷擊打著。 給。王艷拿著一張紙出來,還遞上來一罐高橙:王泰買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種錯意可以被無限放大或者惴惴不安的包藏起來,馮建設嘟囔著客氣了一下就接過去了。他沒有打開,揣在褲兜裡,騎著自行車往家去,陌生的愉快。怪不得那麼多人以各種方式嫉恨或者喜歡王艷,自己終於懂了,至於為什麼本身並不需要咂摸。過貨場的時候,他往靜止的龍門吊上看看,不知道王泰能不能看到他,加速往前騎行。他覺得褲兜裡的高橙隔著薄薄的布被他的肌膚加熱著,慢慢不覺得揣了個東西。不過到了家門口跳下車子,那罐汽水也跟著落地。“噗”的一聲,橙色的泡沫噴濺得有些力量,地上的塵土上瞬間一片坑洞。馮建設不是沒喝過高橙,不過這罐和別的那麼不一樣,他覺得相當沮喪,一腳踢飛了那個易拉罐。 對麵床鋪的空蕩蕩將持續下去,以後這間屋子隻他自己,這種痛快在高橙掉在地上以前就消失了。馮建設摸摸另一個兜,那張收條還在,他拿出來,舉起來,剛好遮了窗戶裡的強光。這張紙變得透明,寫著: 收據 今收到宋振鋒老師委托馮建設轉交獎學金伍拾元整,特此證明。 王艷 8月8日 他應該不會在意字麵上這於己毫無意義的信息,而此時的光線把這張紙變成了銀幕,馮建設想到了小學時的露天電影,可以繞到背麵看到更大的圖像,像是走到電影裡。那張紙裡的纖維都看得真切,舉著舉著手就累了,順勢手甩在一旁的時候,蟬鳴催眠了此刻的少年。 馮建設睡著了,先是夢見了收條丟了,而咂摸出的高橙的滋味似乎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