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季夏孟秋(1 / 1)

長亭雨露 路濘 7745 字 8個月前

遊戲或是真實,他回到最初時情景,大家皮帶拳腳,用骯臟的詞匯製造假想的成王敗寇或者師長斥責過的誨淫誨盜,把王艷一樣的怯懦作為對此的恰當回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無從躲避的無奈表情,沒有季節也沒有時間,混沌在裡麵的各種嘈雜混合成同一個波段,一浪一浪的裡麵蕩漾著各種符號,每個字都單晶狀態的類似,骨架單調而各自疏離,等著組合成詞匯再產生意義。然而,意義,又有什麼意義,聲浪喧囂,那些字一個個的被織進纖維裡,“收到伍拾”等等。不過,等一下,馮建設被夢魘包裹著不能動彈,他在自己的夢裡被囚禁,說不出那些自己意識到的什麼,自己跟自己說不清楚,混沌中的低頻波震顫得他無處可逃。   建設,建設。他被驚醒的時候,馮春榮正在搖著他:大白天做夢還喊叫。   能感到窗口有熱浪湧進來,蟬鳴也是從那兒進來的。這屋子夏天並不熱,白天關好窗戶,躺在床上不會出汗。此刻窗子開著,馮建設才想起來自己並沒有注意過誰開關著窗戶。他的汗流在涼席上,手一摸就是那張收條。起身後的悶悶不樂,是覺得自己想到了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睡著時那翻滾的虛擬中所藏的玄機,越是想就越遠。他把那張收條拿起來放在桌上,用筆筒壓住,想想,算了吧,沒有去關窗戶。   離開學沒幾天了,王泰和董建春始終沒有去找馮建設,他也漸漸對那件事情淡漠了。王艷所帶來的的感受之所以迅速失去了光華,是他在夏天的無聊裡有更多的時間理解,慢慢就會明白,那是對異性感受的投射,而王艷僅僅是自己最接近的形象,王艷不過是個女娃,是他在一時不知所措裡的臆造出的對象。不是她,馮建設盡量客觀的認為她什麼都平平常常,隻不過是有人撩騷時就有人替她報復,循環往復,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她,而不是都喜歡她——更多的賤是一種挑戰,借她去挑戰強勢而產生逃脫的快感。王艷,要什麼沒什麼,女的都煩她,就是因為誰也不敢欺負她。至於屬於女性的姿色等等感官上的優異,還需要更多的比較才會產生,恰恰,這是垣丘,見識有限的少年的認知僅僅有性別差異的考量。其實,男的也一樣,表達方式差不多都是在戲耍她。作為這股勢力最弱的人,馮建設恰好處在中間的位置,所以才能順著脈絡想到這些。他插上門,回身躺下,繼續格物致知一般,覺得朱紅英都比王艷更好看,像個女人,他姐馮春榮,也已經是個女人了——不一樣,是一家人就沒了性別,不是女人。   有大量時間可以消耗的馮建設,不囿於時間的漫長,一麵形而上一麵實踐重復著迷醉的釋放裡,精神與行為的自我圓滿裡,失望也一樣多。他找出所有的書去尋找黃色情節的時候,往往失望很久,才接近某些半遮半掩,比如《紅樓夢》,異樣的驅動力對文本的傷害個性十足,那所謂的色情太有欺騙性了。躺在床上,那些書被一本一本的翻著。一日三餐之外,他盼著從無聊的夏天出離,哪怕開學。   收據呢?宋振鋒放下西瓜後,看見馮建設出來張口就問。   啥?他有些遲疑,渾渾噩噩裡記憶都顯得遲鈍了。馮登垣看著這個夏天不愛出門的老三,給宋振鋒倒了杯水,扭頭說:有時間把發理了,快開學了。   那張紙已經落了些灰,筆筒很久沒動過,壓住的一角更白些。馮建設終於知道,過去是馮濤喜歡開關窗戶,才讓屋子夏夜裡很涼快。他打開那張紙,看了看就準備疊起來,卻觸電般的又打開了,除了那句話,什麼也沒有,但值得反復看。   在,那天我就拿回來了,不知道……撂啥地方去了。馮建設感覺自己盡量把宋振鋒在家裡也當做班主任,努力演得不誇張:宋老師你看要不行我再尋她重新寫一張,這怪我。   嗨嗨,你也是啊,算了,錢給了就行,尋不著算了。宋振鋒毫不介意。   那你就尋去,咋說也是獎學金,手續麼。馮登垣看著兒子,很認真的扇著蒲扇。不過據他看,這馮建設可是有些做作,扭捏出不一樣的古怪。不過也沒往心裡去,半大小子的懵懂顯而易見。天天操心別人家的娃,對自己的娃確是漠然的,要忍著不要去介意那愚蠢,或者無知。教導主任的娃,也會成為教導的盲點。老馮習慣了不在意他們三個都想乾啥,在乾啥,隻有老三用自己的行為提示著某種未成年的稚拙。   滿懷心事的馮建設在路上還在想辦法,不僅僅為了一張收條,還是為證明自己思慮中的判斷。漸漸明朗,反而讓他有些心不在焉,遇到董建春,想上去說點什麼,卻見他故意別過頭去。他為什麼這時就跟不認識似的?何必呢,掙錢有什麼可牛逼的,或者是有什麼可自卑的。那不理他就行麼?不理所有不買菜的人吧。貨場罕見的沒有煙塵,不知為什麼龍門吊和下麵的機械都安靜著,連火車頭都隻冒著無力的白氣。馮建設停下來,覺得王泰是不是在某間屋子裡,他希望他能看見他,轉而想就是看見了也沒什麼可說的,無從說起。馮建設繼續往前走,時而疑惑時而失望,覺得那張收據隻是個借口,行為明目全非。他選擇著姿態,篩選著方法,尋覓著可能的意義,這個夏天的無聊總會有個轉彎,因為隻言片語、肆無忌憚的無聊的旁人。   怎麼?王泰開門看著馮建設,那眼神幾秒就變得有些復雜了。顯然他誤會了,不過這會兒有目的人顯然更主動,套路更多。馮建設的吃驚顯得誇張:咋?你咋沒上班?剛過貨場我覺得能碰上你。   嗨,這天兒,吊車裝載機裡能把人燙熟,你,有事兒?   有事,有個事給耽誤了,上回宋振鋒讓給王艷送獎學金,寫了個收條,我給弄丟了,我以為就算了呢,不就五十麼,我爸說那不行有手續呢,這就叫我尋王艷補來了。   哦,嗨。王泰的表情鬆弛下來,為自己的誤會露出歉意的微笑,上來拍拍馮建設的肩膀:她沒在,要不你等會兒?   我等一下她,要不還得跑一趟。   屋子裡很熱,吊扇的聲兒也大,應該是缺油了。馮建設這回見王泰他爸,不由得吃了一驚。那時王源已經在家歇病假一年多了,而且誰也不覺得他還能好了繼續上班。他朝馮建設笑了一下,沒從藤椅上起來,枯黃的臉上的皺紋裡很勉強的擠出了笑:王泰,同學?   哦,是,你忘了,這不馮主任他兒子麼,跟王艷一班的,哎你們到縣中還是一班嗎?   這不知道呢。馮建設朝王源點點頭,顯得很有禮貌:叔。   這間屋子裡有有兩個套間,門都敞開著。雙人床那間裡應該就是王泰父母住的,涼席都有些紅豆稀飯的顏色了,大立櫃、縫紉機、床頭櫃,墻上滲出的水跡,枕邊的手電筒……簡陋但整潔,一眼也就了解了這家的情況。尤其床頭櫃上的十幾個藥瓶,說明著原因。王艷那房裡很小,一張像是隨便釘起來的小桌邊是床,比大人那間要整齊,枕頭邊還有一隻藍色的布玩具。可能是海豚,或者雞?馮建設認不出來。王泰翻弄著父親旁邊的桌子,一個一個抽屜拉開:還就找不著根兒筆了,邪門兒。   王艷肯定有麼,你咋?   乾脆我給你寫一個不就完了麼。王泰進了王艷的屋子,拿出根筆就開始翻找:誰寫還不都一樣嘛。   馮建設跟了進去,屋子裡的悶熱讓他很不適應,而又興奮起來。他看似隨意的拿起王泰翻檢的那一遝本子,翻開:這不知道行不行。   反正我寫的字兒跟她不大一樣,怕你等的時間長了麼,我還得去一趟貨場。王泰伏在桌上:說,怎麼寫?   算了,宋振鋒再一看,這誰寫的?我可得跑一趟。他手裡可沒停,翻著那本作文:你說呢?   我模仿啊。他拿起另一本作業,翻開,拍了拍:她字兒寫得不就像是個女孩嘛,宋振鋒能看出個什麼啊,我寫,寫什麼?   你就寫,今收到馮建設轉王艷獎學金五十元,試一下,能寫像才怪了呢。馮建設邊翻邊踅摸,屋子裡一張照片都沒有,那些字很難對應起王艷的形象。王泰饒有興致的寫著,把這當做遊戲。馮建設恍惚著,王艷是所有女人的形式合成,而不是作為個體讓他產生興趣的人,屋子裡的氣息那種距離感,一如王艷與他的距離。她是真有些膈應人,馮建設又覺得她有些可笑。   看怎麼樣,像不像?王泰拿起來遞到馮建設麵前。   嗬嗬嗬,這?王泰,還有高橙麼?渴了。   喝什麼呢,上回不是給你拿了一筒兒嘛?王艷都沒喝,我給你切瓜去。   捧著那本作文,馮建設覺得腦子轟鳴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麼好的東西,她不喝卻給他,為什麼?他沒有足夠的時間想這個問題,卻下意識的撕下了不知幾頁作文,別在後腰上。回家以後,那些字一定被汗水洇濕可能會模糊,跟漏了的高橙一樣泄氣。馮建設忽然覺得有些難過,卻不知道為什麼。他放好了作業本,從屋裡出來,王源還是沖他笑了笑,繼續坐著,無所事事的等待著什麼,看起來他與悶熱毫無關聯。   小灶房是碎磚頭和舊門窗以及牛毛氈拚出來的,馮建設在門口看著王泰的刀一搭上墨綠色西瓜,紅瓤就迸裂而出。他抽出倆勺子,半個瓜各插一柄,轉身拿出來:這比大興龐各莊的還好。   這不像是塬上的瓜。馮建設接過去挖起一勺塞進嘴裡,溫熱的甘甜浸潤著此時的焦渴。   不是,這是沙宛瓜,說是興壽的,拉煤那司機車上有一麻袋,給了我師父幾個。   簷下蹲著,倆人就把個西瓜三兩下挖乾凈了,王泰說除了不涼,比高橙味道好:等再攢攢,先買個電冰箱。   現在一個月能掙多少錢麼?   差不多王艷獎學金吧。王泰起身把瓜皮扔到垃圾桶裡,蒼蠅馬上貼上去。他瞥了一眼馮建設:還是讓王艷寫吧,我學不像。   我也不等了,你回頭跟她說一聲。   走,咱倆順路。   就是兩頁紙,洇濕以後的字有了擴散出的暈染,馮建設的汗水模糊了王艷的筆跡,語句依舊,況味不同了。王艷的字乾凈整齊,作文的標題不知道是什麼,最後一頁顯示得分不高,才是乙。馮建設覺得語文是王艷的弱項,那些語句上總有些裝模作樣:   室和這裡的一樣,人也一樣多,老師講得很清楚,但是普通話不好,就得自己再好好理解。不過老師說的沒錯,學習是自己的事情,乾什麼都要努力才會得到回報。理解是個人的事情,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老師講了該講的,不理解的話就應該投入更多的時間去理解……   這也就是字寫的端正,意思根本看不下去。馮建設躺在床上,反復看著這兩頁紙,那些詞句隻是符號,或者是畫麵,他深深被自己的直覺折磨了,感到事實的可笑。他在看那張收據,再看揉皺後被反復鋪展後的紙上那幾個字,有些焦躁以致厭倦了。沒有什麼比這些日子的這件事迅速落入無聊,馮建設個人認識上的跳躍不為人知。   老馮家裡的飯從來都是那麼寡淡,而且馮建設不記得家裡會議論這些,所有流程都在大家都能應付的節律裡。院墻外麵是別人家,他們沒人會要跟誰比較,慣性裡除了有些疑慮之外,缺乏思量的指望和理由。馮濤學飛行員不要學費,到馮春榮高考,不知道除了上師大她——心甘情願——還會有什麼選擇。無聊的漫長是慣性的閘門與動力,垣丘會把這些能量張弛在每個人身上,壓迫成長,或者催動衰亡。   晚上去灶房拿饃吃的時候,馮春榮也在裡麵,拿著個西紅柿坐在桌子邊上吃。燈光昏黃,她手裡還拿著本書。   你沒吃飯?   吃了,想吃柿子。   涼饃吃起來會有很多碎屑,馮建設吃一口就用筷子挑一點油辣子抹上去,桌上又多了些油漬。他覺得馮春榮看著他——平常是不會的。有心事的人很容易引起別人注意,尤其他的不正常似乎過於明顯。思慮時常有些反作用力,招呼在自己身上。比如話多。   高中跟初中有啥區別?   沒啥人打捶。   有人談對象沒有?   咋?你是要試一下?馮春榮白了他一眼,站起來往外走:就你?   馮建設吃完饃,把盤子裡的饃渣也倒進嘴裡,然後關燈出了灶房。院子裡的蟲聲四起,馮春榮立在院子當間繼續吃西紅柿,一邊用書扇蚊子。屋裡是廣播的聲音,單聲道普通話,正在講政策。馮建設沒有回屋子,繼續問:問一下麼。   啥?   打比方,女生把好東西留給男生,是不是對這男生有意思了?   誰給你了?   不是,就說麼。   我咋知道啊。   馮建設覺得問錯了人,扭身回了屋子。他不知道跟誰交流這些,而他姐看來完全不合適,無知得厲害或者不是屑於跟自己有這類型的交流。好好說話,她——他們都是——就聽不出來。他剛躺下,馮春榮又進來了,馮建設白了她一眼:咋?   是不是誰對你有意思了?   好幾個。   好好,你興運了。說著就要轉身出去。   那我給你說了,你好好聽麼,要不就算了。   你說。馮春榮坐在馮濤的床上,臉上有顯而易見的興奮。她坐下了才下意識的摸了摸涼席上的灰:馮濤走了,你一個人想乾啥就乾啥了。   他在跟不在有啥區別啊?要麼能開飛機呢——人穩,我跟他沒話。   說麼,咋回事?   我是有些想不通,有人給我東西,而且是稀罕東西,女生,你說是不是看上我了。   有可能,這事男的女的都有可能主動,沒有啥,學校知道了麻煩,你可小心啊。   姐,我還是沒說清楚。馮建設沒有意識到自己很自然的改了稱呼,那就是確實認真的在找自以為的答案,不管馮春榮明不明白,他需要表達:我覺得她有點怪,有些事情我想不清楚,真的,從來沒覺得人這麼復雜。   沒經過,看不出來哦馮建設,你還怪有人緣,那你是彈嫌那女生吧?   也可能我想多了,她這人這心眼有些……我有些看不上。   剛到高一,有沒有事都悄悄兒地,不敢叫學校知道了。   嗯,你,有過沒有?   有人給我寫過信,就那信寫地啊,就沒興趣了。馮春榮低下頭:看了就扯了,不知道是誰,再沒寫過,   那天晚上,姐弟倆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了謙和並深入的對話,生澀的試圖推己及人,他們沒有意識到有些事在一瞬間就發展成該成為的那樣。那些話沒有實際內容,隻是姐姐理解兄弟,並以盡可能的溫和試探追問下去,一再寬懷。申蘭英在窗外,狗在腳邊臥著沒有叫,她可能沒有聽見兒女的對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倒是想起和已經不在這個世界的兄弟曾經說過的話。有過,都是打那個歲數過來,常理上的際遇怕是一樣,而人就是一過就老。確實,那都多少年了,月亮也跟那時一樣,一層塵煙裡,暑熱繼續蒸騰在強弩之末的初秋。   說了心裡一寬,那天晚上,馮建設連夢都沒做,疲乏帶來酣睡,第二天回想起跟馮春榮的對話,又覺得什麼具體內容都沒說,而分明開朗了。現實中的事情,尤其是別人的,理解了又能怎麼樣。他像是要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一樣理解著自己,連這個院子都沒離開,有些事情看怎麼想了,不過就那麼回事了,順其自然。他一樣會被虛擬的想象引領繼續胡思亂想,看著自己可笑而無可奈何的樣子,聲音被扼在胸腔裡和跌宕的無聊中,暴雨打在窗戶上接著漚熱靜謐。那不僅僅是王艷,他還想到古代書裡的虛擬人物,王熙鳳或者扈三娘,麵目模糊而性情詭異,或者是垃圾堆裡一片紙上印著的某個人,穿過惡心的氣息潛伏為他莫名其妙的記憶。多少年後,他從巴特的書裡知道了這是符號學意義上的“刺點”,不以個人意誌為轉移的無意識經驗表達。馮建設開始享受一個人的空間,坐臥有序,不再可以任性於焦慮中,想象即將的高中生活中他能夠的從容,整個人因為不再想理解有些不需要理解的事情而鬆弛了,顯著的變化是開始一直叫馮春榮“姐”,雖然不會多說什麼,這個變化他自己也沒意識到。馮春榮也更像個姐了,不再拒斥從前自覺的愚蠢。她也驚覺,馮濤走了以後,眼看著沒兩年她也要走了。這麼想,仿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