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舊輪椅,辛瑞萍路過廢品收購站時看到的,花了廢品一樣的價淘換回來。之前,她對買個新輪椅一直很猶豫,一個是貴,有些舍不得;更是覺得兄弟那種陰鬱揮之不去,多一件兩件東西的,意義何在。算了。這就是注定的:兄弟和改改現在天天在一起,誰也沒逼著誰怎麼樣,看不出什麼勉強,父親電話裡說起來聲兒都是顫的。她也是,天天都過那一大片跟垃圾沒區別的廢品,就說該著——天都那麼黑了還能清清楚楚看見這個輪椅,好好的一點都沒壞,隻是舊了。不能想是不是墳氣,上一個坐過個什麼人不要緊,關鍵是它就這樣——在這個時候——被自己看見了。她覺得自己已經看見改改推著兄弟在村裡的路上,心馳神往著那個場景。 啥事順了會不可思議——本來這幾天的公共車人多得自己就沒想著這次拿,這卡車就送眼前了,那兄弟今天就能用上。 辛瑞萍越想心路越寬綽,坐在卡車副駕駛上覺得很久以來沒有過的滋潤。這會兒要是擠公共,得弄成啥樣子,點心都得碎了。王泰在一旁也鬆快了,沒想到事兒辦得這麼利索。這個辛姐真有的交,槐穎是他最常跑的地方,還是得有過硬的關係,有些事能簡單到一句話。已經近臘月二十三,北風把人們吹得都裹上圍巾,臉紫紅著奔忙在路上。田地裡的麥苗破土之後,先是料峭的寒風不停,最冷的就是這時候,而人們製造快樂的固定節點偏也是這個時候。王泰沒容商量就往村裡開:說什麼呢姐,這都到門口兒了,拿輪椅推東西也不合適啊,您指路。 哎把你麻煩的,往前第一個路口,往左,頂到頭就是。 路過一家家相似的門戶,大都貼著瓷片,在陽光下很是奪目。到最後一家,還是傳統的夯土墻,有要塌了的趨勢。不過門前潔凈,糞堆整齊,辛瑞萍一眼看出前所未有的朝氣。當著王泰,她忍著激動,眼淚硬咽了。大包小包的往進拿,改改看見她時,愣了一下就過來,抱著她先哭了,辛瑞萍也忍不住了。她們是貼心的人,改改記著人對她的好,見了會本能的要把想念表達出來。心智上的純樸有天然的直率。進屋看見兄弟那眼神裡明顯有了溫度,這樣的人是不會再想著去死的。他看見輪椅那一瞬間,有馬上出去搖一圈的沖動。 不要輪椅,是因為他不需要更大的世界,辛紅軍明白,現在有了輪椅,就能更有滋味的活下去。改改特意找了塊布,很仔細的擦著輪椅:哥,你坐。 王泰連口水都沒喝執意要走,說再不能耽誤卸貨了。不過他聽到改改的口音,馬上就說這像是秦巴山裡的人。辛瑞萍聽了不覺一驚,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點慌,還隱隱覺得就不應該讓這小夥來送。看著王泰的車遠了以後,她努力安慰著自己:順著呢,好著呢。 人情世故,還有對今後的鋪墊,王泰覺得一定得拎著東西看看辛姐。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關於那個明顯不是本地的女子。一照麵的驚艷,還有自己對這家人關係上的判斷,有著自己也說不清的復雜。不過也就那麼一閃念,現實裡的策略更需要關照。上次在槐穎雖然耽誤了,而貨和車都沒問題,楊主任也就訓了幾句,說年輕人辦事不牢,這一關算過了。其實他沒跟辛瑞萍說實話,比廠裡貨更要緊的是車上還有給別人捎的那幾扇豬肉,槐穎交警要較真兒的話,光這些貨他就兜不住了。辛姐這人確實好,那政委親戚看著是真心在意她,那這以後就得好好維持這路子。王泰專門留下個豬頭,買了幾瓶酒,第二天晌午就又到了升仙莊。 村外的路上,他遠遠看著昨天那女子推著輪椅過來,坐在上麵的人應該是辛姐的兄弟。他趕忙剎車,搖下玻璃,等著他們過來。今天一早吃完飯,改改就把辛紅軍推出來了。這不是升仙莊第一個輪椅,卻是可以作為新話題對待的景致。改改穿著辛瑞萍給她買的新衣服,紅艷艷的從街上閃過,弄得辛紅軍都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都在拿他打岔。 哎呀紅軍,司機美地很麼。 女子,推慢些,襖紅地很麼,紅軍,你慫這命可以麼,看多好個女子。 我給你說,土路不好推,從公路上往垣丘一溜跟汽車一樣一樣地…… 過去,人們怎們能跟他開這樣玩笑呢,那不就是戳人的肺管子麼。現在,這些成了直率粗糙而語意明確的祝福,辛紅軍隻嗬嗬笑著,前所未有的享受著調侃。他希望推得慢一點,把村上所有的人都遇到,最好每個人都跟他開幾句玩笑。改改聽不大明白,就低著頭推得很快,一會兒就出了村子,見卡車暴土揚長地從對麵來。 你是辛姐家的吧? 是。 辛姐在家不? 在。 那行,我先去家裡。 天氣清朗,風不大,改改穿著新衣服,趁著那種勁兒,正當年紀,是北方人少見的清秀。王泰心裡說:這姑娘怎麼就能跑這兒伺候個癱子呢,裡麵肯定有點兒什麼套頭兒,該不是買了個人吧。不過直覺上應該不是這麼回事。想這些的時候,作為一個正當年紀的小夥子,改改的好看讓王泰有多看幾眼的願望,那不是欲望的驅策,不事聲張裡,此情此景的本能嫉妒或者不屑。如果說村裡人的調侃是驚異,那王泰的心思裡就有些更復雜的意味。年輕男人看到正當年紀的好看女子,對她周遭的關切是某種願望延伸的蓄勢。首先,這個殘疾人的存在,凸起了並強調了那女子的好。 看著豬頭和酒,辛瑞萍倒不好意思了。自己一個可憐人,誰還能求得著她,不就一句話幾步路,這麼大個豬頭得多少錢啊。她已經在準備吃食,炸物、麵食、魚肉,都已經是半成品了。直到正月十五,誰到家裡來都得拌個涼菜,溫一壺酒,這是講究。自己家裡的光景,遠親近鄰往往避之不及,別人過年的時候,他們心裡的滋味剛好相反,那種承受因為改改的到來改變了。這時候,來客到家裡,熱情是給自家門麵上的光彩。好說歹說的,王泰明白自己今天走不了了,怎麼也得吃個夾著條子肉的饃。 這些年家裡幾乎就沒來過客人,確切說是來坐下來能被招待的親友。辛紅軍覺得自姐夫去世以後,好像再也沒有大家吃飯喝酒的場景。他有些激動,生澀但溢於言表,主動拿起酒杯斟上,像父親那樣咽下,把酒精的味道學習成香甜。升仙莊那時的席麵上一般就一壺酒一個酒盅,大家傳著喝,還是有些物質匱乏的拘謹。而心情影響了氛圍,王泰代表著所有久未登門的客人,那驚人的豬頭意味著辛瑞萍在槐穎的能力。人愜意了,酒喝起來就有滋味。屋子的熱烈讓不喝酒的母女倆忙個不停,改改跟在後麵,乾一會兒活,就被趕到辛紅軍旁邊坐下。她另一邊就挨著王泰,他問她喝不喝酒,她低下頭,因為氣味,想到了那不知在那裡的家。隻這房梁上沒有臘肉。 那天散席的時已經擦黑,王泰暈乎乎的發動了車往坡下的垣丘去。因為喝酒透支了興奮,之後便有些失落,誇張了感受。人在這樣的年紀,相互的區別不大,而一個癱子的媳婦——他認為沒必要問,很明顯——能是這個樣子了,實在是有點鬱悶。自己雖然一般般,要是不遇到辛紅軍,也不覺得多兩條腿有什麼不一樣。就是不開車,至少能走路吧,不用滾著輪椅讓人推吧。想起這些來的時候,路邊有人放炮,他覺得人人高興的時候,就自己被冷落在路上。 有些事到一定年紀自然就會顯現,比如酒量。辛紅軍從主動喝下第一杯酒開始,就領會了父親體驗的那種美妙,而且不會因為喝不起感到珍貴。在他父親眼裡,存在,活著,自己的孩子跟身體好壞沒什麼關係。愛喝酒的娃,有沒有腿都是正常的。那就喝,哪怕自己不喝,也得給他溫上,看著他喝,想自己最早喝出滋味的時候,可比他這歲數小多了。 過年在村裡是按日子的規程執事,掃房子貼對聯等等。最中心的主題就是吃,把好吃的集中到一段時間放開吃。老早前,白饃和肥肉,還有辣子,就是最好的東西了。現在這些還是,還有更多的東西支撐起此時的氣氛,隻要你有錢就能置辦回來嘗個新鮮,最好還能有人看見,當做閑話傳一傳。辛家沒有什麼更好的東西可以炫耀,隻為自家能夠獲得這樣的喜慶而感到暈眩,高調一些的那些顯擺還談不上,關上門的溫暖已經彌足珍貴。但辛忠厚掂量來去還是覺得,今年要請村長來喝酒,有些事情還要早做打算,不能事到臨頭才求人。不用明說,辛瑞萍心領神會,馬上就定下來了:西塬我沒咋打過交道,可說都是一個姓呢,這事沒他還真不行,該請,得好好請。 兄弟的事情都是自己在屋裡想,到時的關節肯定要從村上做工作。要他倆可以了,不走個手續也不算是兩口子,老實本分的人是踏實不了的。況且村長也有話,這事“有他”,這是一顆定心丸,不信他信誰。到現在為止,他們雖然不確定改改的想法,但天天這麼過著,能覺出她的滋潤,話也密了,辛紅軍說她認的字也越來越多,乘法口訣都會背了。到這個時候老人開始有些急,有急於一錘定音的迫切。苦裡過來的人膽小,總害怕有些東西轉瞬即逝,喜悅也能憂心忡忡的。 辛西塬雖說有些詫異,但也不意外。他認為除了辛紅軍的事沒別的,是不是該求著他往走手續那邊發展了。要說這事確實麻煩,隨便一個人,叫啥?哪裡人?多大了?都說不清,那算什麼?偏偏不瘋不傻,你說奇怪不。最要命是那個人樣子,那麼紮眼還得搭上跟個紅軍那樣的小夥兒。這麼看這件事,環節上的枝節怕就不簡單了。可現實是那家的日子過成那個衰落,擺在那裡,村裡人看得見,一門的人你說不幫襯裡外也過不去。能不能辦,這酒先喝,先不能晾了人家。他覺得初六能行,說是該給叔拜年去。他印象中從來都是去了隻招呼幾句就走了,連屋子都不進,他家與過年完全背離的墳氣都避之不及。 今非昔比,眼見對聯鮮亮,院子裡肉香濃鬱。可就是年裡吃了這幾天,大家聞見了已經有些沒胃口。炕桌上已擺好了涼菜,羅列整齊。讓了幾讓,作為晚輩,村長還是被按在正中間的主位。父子倆在他的左右,按老規矩女人不上,尤其很正式的席麵。正準備開始的時候,院門一響,有人上門:辛姐,給您拜年來了。 王泰的行事風格就這樣,不時會被莫名其妙的沖動驅策。他覺得該給辛瑞萍拜年,但腦子裡可能想的是改改的樣子。能這麼想,他自己也很意外,可就是上路了。 他沒料想今天人家待客,雖然跟辛西塬算比較熟,在這兒遇上,倆人都詫異了一瞬。村長從炕上站起來了,把王泰拽過去安頓好:哎,咱王師來咧,好好好,剛好,今兒熱鬧。 此時的湊巧助推了氣氛——村長高興了,這客就請的值當。王泰天天路邊過的,捎東西掙錢的,長短已是個熟人,酒就越喝越近。倒是辛瑞萍在揣摩預備好的話該怎麼說,是今天說還是以後再說。看著他們喝酒,覺得那些話遞不進去。 那頓酒喝得意外的好,從禮尚往來的客氣,到大家沒有過分親近的失態,村長開始有狀態的時候,高潮也就來了。辛西塬剛近中年,正是能喝的歲數,再有王泰聊著,那邊斟酒布菜,全無閑事的日子,這舒坦的徹底也少有。他平常跟王泰的關係本來一般,用車乾個什麼合作起來還算順當,至於怎麼跟他叔家忽然這麼近,這套頭說起來還是他曾經跟王泰說起來的。要不那紅薯能不要錢給拉?怕是得算在他的人情上。世上的事,就不知道哪天馬高鐙短遇上誰,辛家再落魄,那門親戚說出來反正開車的都得好好敬著,求之不得的去巴結。他之所以要寬慰老辛,名義上是一姓人,實際還不就是給日後攢人脈,好有來有往的互相記賬。 得讓人覺得難,重大應有的艱巨是對等的,但他確實要給使勁,這樣事情才會辦成。隻有那樣,人才能把這交情記清楚。村子裡,最沒本事的人才最沒眼力,就知道跟納鞋底的婦女扯閑話,為一腳秧苗打捶、拽頭發,你指望他們能想什麼。村長覺得辛瑞萍命好,嫁了個不錯的人,可惜又落得一個人拉扯孩子,不過賣涼皮的見識肯定比種地強。 從一盅一盅碰到開始劃拳,倆人脖子都喝紅了,還拉著辛紅軍必須學,不然就灌他。這就是成年人的玩耍,老兩口看著兒子被這樣兩個有本事的人帶著遊戲,心花怒放的坐立不安,一個勁兒的往上端菜,恨不能盤子摞盤子。他們今天不再讓改改乾什麼,就讓她坐在辛紅軍旁邊跟著吃。改改聽話,但也沒吃起來沒完。這些來來回回的好東西,是她長這麼大從未集中見過或者根本不認識的,但並不是有什麼值得驚訝了。她不喜歡之前自己那樣子,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的一切隻要一想起來就不想說話。塬上好,地方好,人也好。山裡的蔭能遮日,白晝和黑夜的界限模糊,醒著像是做夢。 辛紅軍身體裡早有個開關,瞬間撥動以後,喝酒的本事成了早就等在意識裡的恩賜。不知道是因為酒好還是能喝,他覺得自己越喝越舒服,離那個叫“醉”的狀態越來越近,需要克製自己的不由自主的迷狂。不過他見過喝醉的人會扶著墻吐,惡心的噴濺,看著人很痛苦。但是自己怎麼越喝越舒服呢。這麼想的時候,酒精大概行到了前額葉。當他滾在一旁的時候,立即起了鼾聲。大家看著都笑了,村長看看空瓶:紅軍行啊,至少三兩,再弄一瓶王師?我看你這才開始。 王泰酒量可觀,清醒讓他心裡有些自作自受的滋味,可不會表露出什麼。紅軍的痛飲顯然是高興的,那女子知冷知熱,馬上給把被子蓋上。因為之前的羨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現在的感覺有些反觀自照,迷迷糊糊的有些期待與辛紅軍一樣的際遇。以前那些事他不清楚,但男女之間的感覺他明白。那是欲望激流匯合前的無所顧忌,到了一個階段就會自然而然的拿人。有些酒意的時候,他越看改改越順眼,她被人看時既不害怕也不害羞,眸子亮得人不好意思應對。王泰的自以為是,感覺到反射過來的好感和因此的直率,都是自我成全的想象,瞬間淹沒了年輕人的理智。他不明白自己的感受,感受似乎出離了他與自己對峙著。舉杯,以新春的名義繼續痛飲。 一邊說著閑話一邊喝,辛瑞萍也坐到了炕沿上,看看兄弟沒吐就放心了。不過他這舉動本身讓當姐的高興。心情好了就喝,喝多了有人伺候。王泰倒了盅酒雙手敬上:姐,來來,我敬您,謝謝了啊。 哎,不敢,謝啥呢麼,把你麻煩地。辛瑞萍用圍裙擦著雙手,局促的不敢接。畢竟還不很熟,王泰尷在那裡時,村長把他的杯子籀了籀:王師,這是咱姐呢,先乾為敬哦。 他們來回敬著老兩口和辛瑞萍,改改隻舔了一下就吐了,趕緊吃了片豬頭肉。漸漸外麵有些暗了,大家第二瓶酒也玩兒的差不多了,但是按他倆的量最多也就七成。辛忠厚誠心要打開第三瓶,被村長很堅決的攔住。辛瑞萍說:那是這,我給下麵去,臊子我都爤好了。 不急不急,你看我都來了,王師,不是外人,有些事該說咱說了,該忙要忙,一打春,多個幫手多好地,我今兒喝了酒了啊,說話有些摟不住咧。村長看看他們幾個人,把眼光落在改改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