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種秋收(1 / 1)

長亭雨露 路濘 6656 字 8個月前

人家先直接把事兒挑明了,辛瑞萍跟父親對視了一下,倒有些緊張。不過這會兒不說哪天還得張嘴,那是不是還得準備些人情?既然到這了,也就不用避。聽得出來,這王泰跟他關係行,不用遮掩。   西塬,你是咱門上管事地,也是咱村長,不靠你靠誰?辛瑞萍搓著手,情緒上來搞得眼圈也紅了:再說你看我屋就是這了,可憐成啥了,我爸我媽這麼大年紀,咱軍這事……除了這啥都不敢想。   姐你看你,大過年地說啥呢,咱現在就是要把這事往成地弄麼,不說咱一姓,單就是村長你說該不該操心?   唉,多虧你咧,改改咋來你也清楚,我現在就聽你的,看這事能跟娃說不說,咱這恓惶人,乾不了那強橫事。   對著呢,姐你是明白人,我也到鄉裡說了,可能……算了,問題不大,王師在這兒,這人家跑車呢,啥都明白,直說了,就是要疏通一下,畢竟人家這娃正常人麼,隻不過不想或者真回不去,但你看萬一,都得但沉重呢。   我不走,認字念書,我也會種地,麥子,玉米,豆子……改改堅決地看著村長,顯而易見的恐懼感。她這麼說的時候,馮素琴倒是眼前一亮,把改改的手攥在掌裡。   對對,行,不是啊,你看,我說的是手續,不能犯法麼,你明白不?   啥是手續?   嗨嗨,慢慢就知道了,姐,我說滴你看咋樣。   那還有啥說的,有多大力出多大力,隻要把這事撂定,你咋說我咋辦。辛瑞萍激動得一直用圍裙擦著手,額上沁出了汗珠。她伸出手,摟著改改。   好,那我長話短說了,人家為啥給你辦這事?不是多少錢的事,是要跟你攀個關係呢,姐,你嫑嫌我說話直,我這人就是這。辛西塬說這話的時候,醉眼迷蒙的似乎誇張了點。   辛瑞萍就是再笨也明白了。一層意思是有些人要打點;再一層,不就是自己娃那個當政委的叔麼。這會兒她可管不了那麼多。能為個王泰去張嘴說情,自己兄弟天大的事,就是求他也得去,辦不成都得辦。話說回來,為王泰的事不就是轉著圈的因為村長對自家的照顧。再說了,駁了這司機的麵子也等於把村長晾在一邊。這都是買賣,又簡單又復雜。她幾乎沒有打磕絆:西塬,要麼人家你能當村長呢,說話有水平,好,你說咋弄我就咋弄,來,姐給你端一杯酒。   唉唉,姐你看你,咱自家人麼……辛西塬一拍桌子,清醒的像是沒喝一樣。   作為旁觀者,王泰大約明白了村長的意圖。借這個事兒,跟市交警隊的政委攀上關係,而手續這點兒事兒,對一個公安係統的領導來說,打個招呼不是太簡單了麼。何況這還真算不上拐賣,看這女子說得那個堅決,一定是家裡窮自己跑出來。王泰路過深山,大約能想象出改改家的畫麵。但那種景色裡的改改,換在眼前,一點也不可憐,並非常動人。王泰覺得酒勁兒上來後,思路格外遲緩,而身體燥熱。   村長真是有些招數的,人家來之前就計議好了。幾句話借力打力的,辛瑞萍怕是隻為兄弟的事迷瞪著想不清楚成破厲害。辛家人的目的遮蔽了思路,還得村長直截了當的襄助,這個人情之重自是心下明了。總有散席的時候,尤其目的明確之後。他們滿懷感激的送走兩位客人,激動得想再打開一瓶酒,自家再好好舒坦舒坦。辛紅軍平穩的鼾聲中,也是夜晚該有的安穩。可憐人的心結解開的時候,那種滋味仍舊是傷感的,喜極而泣,酸楚難過的有些傷筋動骨後的疲憊。辛紅軍的夢裡沒有畫麵,還不知道明天醒來自己會多高興,歡天喜地的未來。   天黑了以後的村子裡,路燈過於稀落,就冷清。王泰跟著村長晃蕩著。黑燈瞎火的路上坑坑窪窪,初五以後的村莊,正常節律已然歸來。到了家門口,村長讓王泰在外麵等一下。他打開院門時狗叫了兩聲,裡麵一個女人高聲問:咋麼?喝多了?   你不管,還有事。村長推出來一臺摩托,也是村裡唯一的一臺,平日裡比自行車有派頭。他踹著了車,讓王泰上來,一道燈光往公路那邊去,然後折向垣丘的方向。路上的風刺骨得冷,兩個喝了酒的男人卻開得飛快。王泰在後麵拍拍村長:慢點兒!忒冷!   這時不急啥時急!   王泰知道,酒喝到這程度就該乾點兒別的了。今天這哥們兒是有成就感的,興奮的時候人張狂了就喜歡扯淡。不過以他倆的交往,雖然這事兒隻是偶然,卻也心領神會。最初還是辛西塬為了套近乎,硬拉著他去。隻要想著去“桑拿”,身體就會有反應,可以把“洗”字忽略。旱地人洗不洗的不要緊,人最基本的事兒要緊。那些年,這幾乎也是一種時尚。   不知為什麼,王泰正當年紀,一直難以適應那種做買賣的迎奉。一個雞,隻要把錢掏夠了,你說什麼都行。你不會她教你。他見過老板讓人圍住一個小夥,要打,說是心眼兒壞得很,糟蹋人。可把錢掏了以後,拍著那人的肩膀又開始叫兄弟了,讓放開了整。這種事有了第一次之後,就比較難自己疏解那種規律式的憋悶。王泰懷念著那時候,他可以想誰就是誰,而那種失落感必將成為快樂的組成部分。雞就不一樣了,會想辦法讓你趕緊完事,你撤火後死狗一樣躺著的時候,她扽下你的粘稠的爛汙那種笑還不如真正一隻雞生動。他會不自覺的想,這就是生意,起來吧,這是不讓你耽誤人家下一單買賣。但是他還是不由自主的想:我乾的是誰?是人還是雞?剛才,真乾了嗎?   他的厭惡是內向而難以自拔的,不願意沉溺的重復著。當做買賣的有些時候,會有真正的買賣人,錘煉精良,幾乎會讓他覺得演得真好,好得像真的。那天晚上不知為什麼,他蒙上了一個女人的臉,就看見改改的眼神。他問:你是哪兒人?   哦……哦……四川哦……   孤獨感還是在肉味兒彌散的醃臢裡瀠洄,王泰的感覺遠遠離開了這單生意,不知道要到哪裡去。身體重復著的動作似乎到達不了可期的虛空,而那個遮蔽了麵目的人發出難以抑製的悶哼。鬥室裡的那種腥膻,是被煎熬的生肉冒了煙,也是肉和肉窮追不舍,復雜的糾結在一起,令王泰久久眷戀著又厭惡:不準停。   哥……過年……算我請你……   事上心了人就顯得有什麼動力推進著進程。辛瑞萍剛想著趕緊回槐穎,村長又掐著點兒似的主動上門來,這次就顯得很鄭重:姐,你看是這,我給咱找個車,當麵鑼對麵鼓的咱跟你娃他二爸一說,看咋樣?我是想不敢夜長夢多哩,年都過完了,咱抓緊。   那就是,就是麼,我都行,你說咋辦咱咋辦,走。辛瑞萍懷裡的那盆火一直燒著,烙得她寢食不安。這時村長說什麼就是什麼,她不會、也沒有心思去判斷利害。辛紅軍和改改在屋裡繼續看舊報紙,村長把拎著的一摞書放在炕沿上:你倆就是愛認字,看這課本有用不,娃們家地。   跟村長使的心眼比起來,政委對待這件事的誠懇遠超他們的預計。一起開車去的竟然是個副鄉長,他兒子剛在槐穎一個交警支隊上班,能給這隔著幾級的大領導解決點事兒,也是給娃攢個本錢,可算求之不得。再說了,成人之美是積德,何況拴姻緣。皆大歡喜就簡單了,一瓶劍南春打開,政委隻一人應付了一杯。不過敬嫂子的時候畢恭畢敬,誰都感受到,那架勢嚴肅懇切,弄得一桌子又拘束了。大家小小不言,明白領導因何殷切,就辛瑞萍聽著很陌生。最後政委讓他倆先回,以後“有啥事多招呼著”,說是要親自送送嫂子。   東東還沒回來,政委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硬塞給辛瑞萍:嫂子,叫娃來麼,我常就想我哥了……   大家肯定是滿意的。辛瑞萍擦乾眼淚,回過神來,差不多明白村長為啥那麼起勁,不過自家的事到這兒應該是沒問題了。這就行,誰會給誰白幫忙啊。不過她有些窩心,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些年那麼倔,明明東東他叔本事恁大自己就是不張嘴。人家還不就是稀罕自家的骨血,自己倒怕娃跟自己遠了。那就是害怕。可這些人看著相互幫襯,就是做買賣,免不了算賬。   沒出正月,村長就開著三輪拉著辛家父子和改改去了鄉上。早上去的,下午回來的時候,就拿回了改過的的戶口本和結婚證。改改可能還不明白,現在她算是辛家的人了。想起不知隔了多遠的黑旦家,她開始比較現實與懷念之間的區別,還是覺得這裡好,就是有些想兄弟們。那是她明確的第一次想到自己的親人,明白了有些思念的難過是怎樣的。改改想哭,然後看看身邊的人與事物,覺得哭不出。   她現在寫在本子上的名字是辛改改——辛紅軍的媳婦,一個垣丘塬上升仙莊的農民。這樣的事不多見,卻隱晦的的存在著,成為尋租中待價而沽的生意。這一樁不一樣,看著男子的樣子,還有背後深不可測的勢力,如果不給辦那就算是故意刁難了。整個過程裡,副鄉長沒露麵,隻村長在說話,照相,敬煙,鞠躬,就是表麵上客氣,絕不多言。   有了手續,就等於砸實了這層關係,村長交代不要聲張:悄悄地,平常看著沒啥,人其實見不得別人好,等辦事了就都知道了,嫑聲張。   確實是這樣,一個破落戶的轉運,或者說可能的崛起,就像擠占了旁人的既有資源一樣,盡管與自己家沒關係,也會被某種羨慕或妒忌引起的不舒服牽著更深入的觀察。他人的好,有時就能是事端。改改推著辛紅軍在村子裡外遊逛,他們眼看著,從新鮮就生出了厭煩,盡管是個別的。不過第一個有意無意的碎嘴出現的時候,村長早就等著她呢。   西塬,嬸嬸給你說哦,這不明不白地多出這麼個女子,都說呢啊。   誰都說呢,你給我指出來,來。   都說呢……   不管誰說,我門裡這紅軍是死不了的福氣,誰跟個他置氣那算是心壞了,村裡誰心壞了,我就把他往死裡整。村長惡狠狠的笑著對這個嬸嬸說的時候,周圍一眾納鞋底的一句話都不說,有人就自己把自己的手戳流血了。還沒回過神,看著摩托突突突的去了,她們甚至不敢接著評論剛才那幾句話。在辛西塬眼裡,收拾她們是義務,更防患於未然,本意是著眼於自身安全。萬一誰閑得使壞,首先是自己的亂子。   農村的新房是用紙把墻糊出來的,頂棚、四周的花花綠綠,地上還是經年的夯土瓷實。過日子,更在於炕上的錦緞被褥,成雙成對的暖瓶和杯子,新門簾,重新漆的炕櫃,還添置了鞋拔子……到這會兒,大家還沒準備好怎麼跟改改說關於以後如何生活的事,不過看辛紅軍一點也不著急,老兩口也不知道拾掇得這麼快是能趕上個啥好日子。   村外田裡的麥苗過了第一場春雨的時候,路上有些泥,改改執意要拉著辛紅軍出去轉轉。推不動就拖著,輪子上的泥裹了多厚。風裡已經沒了寒氣,眼看盆地裡的垣丘,在霧霾下渾濁模糊,有雪花的電視畫麵一般。記得冬裡下雪的時候更像。辛紅軍看著她,就說了:改改,以後生幾個娃行不行?   行,咋生?   晚上住到一塊,就能生。   黑旦跟amu睡,生了三個兄弟。   行不行?   行,生娃,長到我大兄弟那麼大了,叫他推著你轉,我還忙著跟伯鋤地呢。   這腿不行,把你辛苦地……   不是你腿不好,我怕也來不了,升仙莊好。   那以後你就是我老婆,我就是你老漢了。   行,現在就是,咱生娃。   改改憑的是直覺,而眾人的臆測並未真正影響到她。素範,首先是心地純粹,她隻為當下,確切的是當下的好而繼續下去,如同馬太效應的自覺循環,而身外的世界仍然跟她疏離著。為當下的好,而不是為了誰。深山到升仙莊,行為和心智上的成長,依舊自然而然的在運數中被動獲得知覺。事到如今,大家心裡的石頭暫時放下了。那場盛大的婚禮算是近年來升仙莊最隆重的了。這事兒的規模是村長定的,他說不用商量,就往大了整,越大越好,就是辦給人看。一整巷的席麵,鄉上領導陪著據說更大的領導都來了,冷熱葷素大蒸饃管飽,酒一箱箱的開,煙整碟子擺,聒噪得誰也聽不見誰說什麼。那時正當年或者平輩的小夥子們,真正羨慕這個隻是作為揶揄對象存在的人。死都死不了,看來是興運了,這就掉下個媳婦來。一打扮,這一村子女人竟都成了白菜幫子。人尋啥尋不來,急有個屁用。   那天改改覺得太吵了,被支使來去,頭昏腦漲的原地打轉。她知道這叫結婚,可不太理解這麼多人來吃飯的高興勁兒,好些還喝吐了。認識的人不多,隻有開車的那個王師看著有些怪,她覺得他看著自己,而看過去時,王師又閃過眼神,端起酒。半日的熱鬧,晌午以後,板凳桌子的一拾掇,到黃昏升仙莊就如昨日一般靜謐,遠遠的大廠傳來低頻的噪聲,月亮就升起來了。   如常的每天,老兩口不想叫他們起身。忙該忙的,還是那麼多地,現在乾起來怎麼覺得小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一天天的都不累。而改改從來會和他們一起起身,把鍋燒上開始掃地,早飯肯定能切上個涼菜,熱氣騰騰的稀飯上來。很長時間裡,還是這樣的樸素吃喝,他們跟在做夢一樣難以置信。這麼好的人樣子,她是從哪兒論能在這窮門破戶的過日子。辛忠厚很想敬神,是佛爺還是灶王那一支兒?還是把飯給先人獻一獻,頓頓都供。   地裡改改那架勢的嫻熟,耐力之好,見過的那些納鞋底的婦女們自愧不如。隻是她從不讓辛紅軍獨自自家,歇息時候,地頭上都要說說話,認認字。羨煞旁人的無所顧忌,她不知道別人的眼裡有東西叫嫉妒,發展一下可能是嫉恨。那些嬸嬸嫂子,慢慢見自己不再調笑,沒看見似的低著頭就過去了。剛來的時候她們還老跟自己笑著說些啥,拉著自己摩挲手心手背的。   老兩口看在眼裡,倒有些不自覺心驚膽戰。神仙下凡,或者諸神歸位。好日子顯得短,一天天過得那麼快。春種秋收,忙忙的誰也不覺得時間是個啥。馮素琴那天看著改改吐的時候,響晴薄日的,她被驚著了,茫然看著四周上下,不知該先拜哪座神。那些扶鋤的婦女們一個個是順風耳,都停下望過來。她們的震驚表達為自覺的疑惑,一直覺得就是舍不得吃了啥臟東西。紅軍那樣子,不至於。辛忠厚看著天上的過晌的驕陽,很想不顧一切的跪下磕個頭。且慢,再張狂,也還要落實了。此刻慌亂的連農具都被棄置隰壟,鋤頭的刃口規整,靜靜反射著刺眼的光。醫療站的大夫一搭脈就笑了:嫂子,拾掇吧,添人口了,你這……確實是快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