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過後的一個多星期,都是在化雪,冰凍,乾冷,再化雪,再冰凍,再乾冷的反復中度過的。 一直到草垛頂上不見了雪冰,一直到田埂上露出乾裂的泥土,這場雪的才能算真正的過完。 冬日溫暖的陽光打開蔚藍的天空,飛舞著朵朵白雲迎接下一種天氣。 星期一大課間的時候,懶洋洋的太陽像是突然睡醒了,從灰蒙蒙的被窩裡探出頭來,把耀眼的光芒灑在了清冷的校園裡。 同學們也在它明晃晃的召喚下,紛紛走出教室活動筋骨,追逐打鬧。 蘇可和周依一起走出教室,就被雯雯叫住了,見她急切的樣子,蘇可不忍讓她等,讓周依先去廁所。 兩人在邵誌彬的座位上討論一個物理題目,確認雯雯聽明白了之後,蘇可匆匆忙忙的往廁所跑去。 當她洗完手轉身離開的時候,一個粗重的男聲喊住了她,循聲看去,隻見左一鳴雙手插兜,倚站在單杠上。 如墨的長發掩隱著他的臉龐,一身素黑的著裝,散發著冷冰冰的氣質。 他的眼睛總是透著靜默的目光,一副氣定神閑生人勿近的架勢。 而此時的他,卻因為嘴角揚起那一抹笑意,顯得靦腆拘謹。 蘇可應聲走到他跟前,麵帶微笑的問:“左一鳴啊...啥事...” 隻見他挺直了肩背,深深咽了一口氣,似乎要將心裡的慌亂快速鎮壓下去, 在他嘗試開口的時候,眼眶卻轟然發熱起來,匆忙躲開了蘇可的目光,看向一旁什麼的地方。 蘇可自然看出了他的難為情,換做一副輕巧的口吻: “你有什麼事就說唄...我能幫就幫...”說完搓了搓潮濕冰冷的雙手。 左一鳴看著她凍的通紅的手,抿了抿嘴巴,略顯慌張的說: “我下個學期就不來了...去縣城上...”說完就緊閉嘴巴一陣靜默。 蘇可偷偷觀察著他的反應,發覺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就率先打破尷尬,笑著祝福他: “哦...那恭喜啊...你去幾中啊...” 左一鳴側目看了她一眼又低下眼簾,聲音極低的說:“二中...” 蘇可笑盈盈的點點頭:“二中不錯啊...那...那我提前祝你金榜題名了...” 左一鳴吸了一口冷氣,茫然失措間言語越發混亂: “你那個...我...那個...不是...我想...你...問問你...” 他用餘光發現蘇可一直保持笑意的看著自己,神色也漸漸安定下來。 他挺了挺身板,調整了一下呼吸,目光閃爍的迎上蘇可的眼睛: “我想問你,要不要...一起...去二中...” 蘇可微微楞了一下,隨即勾起嘴角笑了笑: “我?不去了,我懶得動...也就隻能呆這了...嗬嗬...” 話音落下,她看到左一鳴的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四下遊蕩的眼神,不敢接觸自己。 蘇可把臉轉向一邊,眨了眨被風吹疼的眼睛,拳頭在衣兜裡的轉動了幾下,嗬嗬的乾笑了兩聲,努力掩飾臉上的不自然。 她是如此聰敏的女孩,怎會聽不出左一鳴話裡的意思,但她也隻能故作遲鈍的做出平常同學關係的那種回應。 左一鳴心裡明白,以蘇可的情智,她不接自己的話是不想讓自己難堪。 瞬時,他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一開始就明知道沒有什麼勝算的暗戀,被心儀之人自然溫和的釋然開了,這也算是一種幸運吧... 正在他思慮之時,蘇可快速而用力的搓了搓雙手,然後大大方方的向他伸出右手: “那...握個手吧...就當給你送別了。” 左一鳴略顯驚訝的看了蘇可一眼,又失神的望了望她伸過來的手,抿了抿嘴唇,用低沉的嗓音笑著回應:“好,謝謝...” 他從褲兜裡抽出手,遲疑兩秒,輕輕用力的握在了蘇可冰涼的手上。 他的手是那麼大那麼暖,貼在蘇可的手心裡傳出一陣忽熱的感覺。 隨即兩人相視而笑,一起向教室的方向走去。 左一鳴還是耍酷的敞開羽絨服,雙手插進褲兜裡,麵色依舊清冷的跟在蘇可側麵。 也許心胸寬鬆了很多,他說話的神態也鬆弛了很多:“你的手一直凍嗎?” 蘇可粲然一笑:“哈哈...春夏秋不凍...” 左一鳴被她的話逗笑了,但也隻是揚了揚嘴角,隨後弱弱的問:“我是說疼嗎?” 蘇可淺淺而笑:“習慣了...現在好多了,不怎麼凍了...” 左一鳴沉默了幾秒,深呼一口氣,猶猶豫豫的開了口:“蘇可,你別太累著...” 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讓蘇可不知道怎麼接,她隻好給了他一個大大的微笑: “嗯...我知道了...我們都好好的...” 再上三天的課就放寒假了,同學們在這幾天裡表現的異常興奮。 今天還是一如既往的冰凍寒冷,一道道明媚的陽光照射下來,熱情的召喚同學們走出了教室。 春風滿麵的少男少女們,兩兩三三的談笑在走廊上,四五成堆的遊戲在空地上,六七成群的聚集在花壇邊。 江濤和張敏在女生群裡眉飛色舞的打情罵俏。 蘇可倚靠在門框上,雙手揣在棉襖袖子裡,可欣緊緊的抱著她的胳膊,戴著寬大絨帽靠在她的肩膀上。 正宇坐在板凳上,周宏半個屁股坐在他腿上,把他壓的齜牙咧嘴的。 幾個人商量著怎麼樣過寒假,順便還抖摟出小夥伴們以前的糗事。 童維雙手插在羽絨服兜裡,直直的靠墻站著,一下看天,一下看人,一下看女孩... 雖然隻能隱約聽到蘇可話語裡的一兩個音,但他會跟隨笑聲,悄悄勾起自己的嘴角。 隻見年級主任神色凝重,腳步匆忙的走出辦公室,穿過人聲嘈雜的一班走廊,就大聲呼喊:“蘇可...蘇可呢...快...快來...” 蘇可聽到喊聲,立馬收起笑聲,伸長脖子高聲答應。而主任那驚驚慌慌的神態,讓她的心瞬間突突起來。 主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著她就往辦公室走:“快...快點...電話...” 蘇可從主任的反應中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但她沒問,也不敢問,隻是那幾步路走的特別沉重。 主任邊走邊說:“說一個小孩怎麼了…電話還沒掛呢...” 蘇可接過主任手中的電話,雙手止不住顫抖的放在耳朵邊,隨即就聽到她喊出驚恐萬分的哭腔:“天天?從樹上?真的嗎?” 她一邊聽電話,一邊臉色蒼白的結結巴巴:“哦...哦...哦...我...馬上...跟他說...馬上...” 她哆哆嗦嗦的掛了電話,在抬頭轉身的那一刻,悲泣難忍的淚如雨下。 她邊擦眼淚邊沖下走廊,腦袋上像頂個炸雷一樣,嗡嗡的亂響,根本沒聽見正宇喊她。 當可欣和曉麗趕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牽上了車子。 誌華和文龍從操場走來,看到她推著車子,走路架勢還搖搖晃晃的,誌華就大快步的跑過來截住她:“你乾嘛去...” 聽到誌華的聲音,蘇可控製不住的哭出聲來:“天...天天...沒...沒了...” 誌華沒再多問,隻是急切而堅定的說: “你別騎了,我帶你...”說著就把她的車叉在原地,又快速的牽出自己車子。 誌華接過自強遞過來的手套,帶上蘇可飛快的朝家裡趕去。 在路上,蘇可穩了穩情緒,雙手拽著誌華的衣角,無比哽咽的說:“我想買一包糖...可是...” 誌華用力的蹬著車子,氣喘籲籲的說:“我帶錢了...一包夠嗎...” 蘇可把額頭靠在他晃動的脊背上,用力的點了點。 童維在聽到主任大聲疾呼的時候,他擔憂的目光就一直跟隨著蘇可。 好多同學們都圍在辦公室門口議論紛紛,童維站在一個能從門外看到蘇可打電話的地方,焦急不安的張望。 看到蘇可流淚的臉龐和慌張失措的動作,童維心痛不已的緊蹙眉頭,藏在衣兜裡的拳頭也越握越緊,越緊越抖... 大家從正宇的口中得知是蘇可家一個鄰居小孩出事,很多不明所以的人也就散去了。 剛開始聽說是關於鄰居家小孩,童維的心也放鬆了一些。 但當同學們講了天天為了蘇可跟野狗搏鬥的故事,他才知道蘇可為什麼那麼懼怕狗,才真切的明白她對那男孩的情意是多麼的深厚。 天天家門口擠滿了鄉親們,奶奶的哭喊聲穿透了整個胡同。 見蘇可過來,人群裡就有人沖院門裡大喊:“可可來了...可可來了...” 蘇可慌忙跑進院子,就看見堂屋裡放了一張床,幾個大娘大嬸圍在床邊,一邊哭,一邊安慰大放悲聲的奶奶。 床上躺著穿戴整齊的天天,他臉色慘白氣若遊絲的鼓著眼珠。 老村長老淚縱橫的拉著蘇可的胳膊: “這孩子等著你不肯咽氣,快,快...” 村裡的醫生摘下耳朵裡的聽診器,唉聲嘆氣的搖搖頭:“快說說話吧...唉...” 蘇可強忍悲痛,趴在天天耳邊輕聲喚他: “天天,姐姐來了...看姐姐給你帶了糖,好多糖...” 她強製自己冷靜下來,雙手顫抖而無力的撕開包裝,從中挑出一顆黃色的糖果,扯掉糖紙放在天天的嘴裡。 蘇可用力擠乾眼裡的淚水,露出大大的笑臉:“甜不...” 天天眨了一下眼睛,艱難的呼出一個甜字,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天天翻著眼珠看向癱坐在椅子上的奶奶。 蘇可明白他的意思,抽泣著對他點頭:“天天放心,我們會照顧好奶奶的...” 蘇可媽媽和大娘大爺們也都說著讓天天安心的話。 天天又艱難的看向蘇可,用非常微弱的氣息吐出一個字:“狗...” 蘇可含著淚,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姐姐已經長大了,不怕狗了,姐姐還會功夫,再也不怕狗了...天天放心...啊...” 蘇可話音一落,男孩天天,抖動了一下嘴唇,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下一秒便再也沒了呼氣,安靜的離開了。 村醫走過來搖著頭宣告死亡後,淒涼而破舊的院落裡瞬間被悲慟的哭聲所淹沒,所有人都在為這個可憐的孩子送行。 蘇可淚流滿麵的趴天天耳邊哭泣: “好弟弟,下輩子做個運動員,投個好人家,你最乖了,一定會投個好人家的...” 蘇可想留下來幫忙料理後事,誌華與她囑咐了幾句就騎車回學校了。 奶奶是五保戶,天天的事情由村裡負責支錢,鄰裡們幫襯著操辦。 葬禮很簡單,東村頭的人,隻要是在家的都自發的來幫忙,把天天送到了地裡入土安葬。 村乾部商量著把天天奶奶送到鎮上的養老院,但老人家願意守著家裡的兩間土屋過日子。 村裡經過商議後尊重老人的想法,除了必要的補貼外,還動員周圍的鄰居多做關照。 辦理好天天的事情,學校也放寒假了。 周宏把蘇可的車子騎回家來。 誌華把試卷按照她蘇可的習慣,卷成一個厚厚的紙筒,捆紮結實後讓曉麗帶給她。 童維沒有留在東路鎮上理由,他寫給蘇可的信也藏到了書包裡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因為他怕別人幫她收拾書桌的時候被發現,隻好帶著擔憂和思念,和劉斌一起回縣城... 天天頭七的時候,蘇可用平車拉著二奶奶去墳頭燒紙錢。 回來的路上,蘇可想了好久,還是向奶奶問出了多天來的疑惑: “二奶奶,我聽說出事那天,有人看見好幾個小孩哭著喊著往村裡跑...” 奶奶坐在平車上,清瘦粗糙的臉上布滿了皺紋,悲傷的淚水還沒有完全收回。 隻聽老人家言語遲疑的說: “我也聽東頭的老栓...唉...聽他說了...那幾個家裡,要麼說不知道,要麼說小孩沒出過門,唉...都怪我...不該讓他出去的...” 蘇可又問:“那還有其他人說什麼嗎?” 她靜靜的等著老人再說一些,對此有關的什麼話。 但等了許久,老人家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沉沉的嘆了口氣: “孩子...都過去了,別問了...一個人一個命,就當天天命該如此,問多了,也問不出個什麼來,還打擾他的清凈...就是問出個什麼來,又有啥用啊...就這命,就這命啊...” 蘇可還想說什麼,老人有意提高了聲音: “孩來...別想了,這樣也好,他走我前麵...反到是一種福氣...” 蘇可沒有說話,架著車把,抬頭望了望青白的天空,長長的呼了一口熱氣。 一股寒風從蒙著白霜的田野裡翻湧著襲來,使她不由的加快了拉車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