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還有伊桑(1 / 1)

我本習慣於獨自一人的生活,但當我的周遭開始充滿各色人物時,我便漸漸不再適應孤獨的感覺了。誠然,我受到的教育讓我明白,自己身處一個樸素而艱苦的世界中,我的存在不過是眾多生命故事中的一篇。   在萊曼,街角的右側聳立著一座教堂,它在街道的盡頭顯得古老而穩重。與周圍的建築相比,它的石質外墻展現了一種莊嚴的蒼白,尖頂的哥特式塔樓如同直刺雲霄的尖針,大門由雕刻精細的橡木製成,上麵裝飾著復雜的圖案和聖徒雕像。側墻鑲嵌著色彩斑斕的彩繪玻璃,而外側一條蜿蜒的石徑通往後院。   我算不上一個像模像樣的教徒,盡管如此,我偶爾還是會光顧這座教堂。有時候,當我坐在這裡聽著神職人員的禱告,我的思緒便開始飄散。我並非虔誠的教徒,但不知何時開始,我已習慣於坐在教堂的石椅上,靜靜地聆聽神父的禱文。隨著清脆的鐘聲和遠處細微的雨聲,我的心思跟隨著神父的話語漸漸飄遠。   1919年夏天我成為伊桑私人助理的第三個月。那段時間對我來說並不難熬,反而比之前輕鬆許多。我認為,如果外麵有更好的工作,我想可能也比不上這個。更何況,在大多數事情上我和他都能達成共識。   三月初,伊桑把他在萊曼街道上的一處私人住宅送給我,使我居住變得更加輕鬆。這意味著我不再需要為每月的房租和其他費用發愁。搬家那天,他甚至組織了一場正式的入住派對,有篝火、啤酒和煙花。整個晚上,火光未曾熄滅,他們的熱情甚至吸引了周圍的鄰居。當派對進行到一半時,鄰居們就加入進來,而伊桑對此顯得非常歡迎,甚至樂在其中,他似乎希望更多的人加入派對,就算是一整支軍隊也無妨。派對持續到深夜,直到所有人都疲憊不堪才結束。   那可能是我經歷過的最放縱的一個晚上,與之相比,隻有我第一次來到萊曼時的那種興奮和激動感能夠與之匹配。   我對伊桑抱有兩種情感:一種是感激,另一種則是難以言表的敬仰,這不是簡單的崇拜,而是一種深深的向往。   這兩種情感的相互影響下在大多數情況下,我都全力以赴地工作。然而,偶爾也會發生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件。比如有一次,兩名工人因爭執而找到我,一人緊抓著另一人的衣領,怒氣沖沖地站在我的辦公桌對麵。他們誰也不肯讓步,互不相讓地爭吵著,一時間,我甚至分不清他們到底在爭什麼。最終,我不得不拍桌喝止,讓他們輪流說話。   “就是這家夥!他偷吃了我的午飯!簡直就是個小偷!我整個中午都餓著!”一人憤憤地說道。“你知道的,先生,我實在受不了食堂的飯。”   “胡說!我根本就沒吃!誰會想吃你那破東西?”另一人反駁,“簡直荒謬!我每天都去食堂吃飯,食堂每天免費提供餐食,我為什麼要偷吃你的?!放開我,混賬!”   雖然我不是偵探,也無法進行深刻的推理,因此在這件小事上我難以判斷誰偷吃了午餐。結果,我不得不從金錢上對受害者進行補償,並悄悄地調整了兩人的工作崗位,以避免進一步的沖突。我並不確定誰是真正的小偷,但後來,我終於得知了答案。   一天晚上,當我處理完一堆厚重的文件,正準備收拾東西回家休息時,我推開辦公室的門,發現伊桑正站在門外等我。他似乎是特意來找我的。   “親愛的納漢,終於下班了啊。要是換我做那些事,我頭都要炸了。”伊桑插著手在口袋裡,語氣輕鬆,看起來十分隨意。   看到他這副樣子,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件工人的小偷事件,便問道:“是的,我下班了。雖然你之前的助理給人感覺挺傲慢的,但至少他沒有留下太多麻煩給我。順便,你知道你的工廠裡有個小偷嗎?”   “當然知道,哈哈,親愛的納漢,我的好納漢,還記得那些丟失的午餐嗎?”他一邊拍著肚子,一邊笑得像個孩子一樣無憂無慮,似乎在暗示什麼。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真相。   我意識到,沒有哪位工人會想到,他們的老板竟然會偷吃他們的午餐,然後讓自己的助理處理隨之而來的麻煩。   雖然我不清楚背後的原因,也沒有進一步追問,但之後我們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幸運的是,這類惡作劇後來幾乎未再發生,我猜想伊桑可能也對這種行為感到了厭倦。   有一天,伊桑的情緒突然變得沉重,他突發奇想地想要帶我去教堂,而我那時還搞不懂發生了什麼。   一天早晨,我剛穿好衣服,正打算開門前往工廠時,看到伊桑開著他那輛舊巴薩(汽車品牌)停在門外。他的表情不再是往常的輕鬆愉悅,而是變得憂鬱。   他的語氣也比平時嚴肅得多。他對我說:“看來你今天的工作計劃要改變了,作為我的助理,你得陪我去教堂。”沒有給我太多選擇的餘地,我就這樣被他帶上了車。   隨著老式發動機的轟鳴聲穿越街道,黑煙從排氣管中噴出,沿途擦肩而過的空氣和街邊的墻壁似乎都在見證這一刻。轉了幾個彎後,我們來到了福特街上的一座教堂旁。   我沒有多言,隻是默默地跟著伊桑走進了教堂。裡麵已經座無虛席,每一張石質長椅都有人坐著,甚至連立足之地都難以找到。   四周的人們麵露悲傷,神情凝重,仿佛都在哀悼一個人的離世。正如我所猜想,伊桑帶我到一旁,眼圈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顯得異常脆弱。   這樣的伊桑,我幾乎從未見過。過去即便他表現出脆弱,多半帶有一絲戲謔,但此刻,我卻感受不到任何演技的痕跡。   “納漢,我的姑姑,我最親愛的姑姑去世了。她是我最後的親人。”伊桑的話語間,似乎既是對我說,也是對自己說。他沒等我回應,便擦乾淚水,留我一人靠墻而立,目送他穿過人群,走向講臺。   神父用一種充滿悲傷的目光看著伊桑,眉宇間透出的慈愛仿佛一個仁慈的父親。盡管我知道這可能隻是神職人員的職業習慣,但那一刻,神父的神情似乎透著真摯。   “伊桑先生,我們對馬娜女士的離世深感遺憾,她是如此傑出的女性。”神父悲傷地說,“接下來,我們將繼續舉行儀式。”   伊桑點了點頭。當我再次注視他時,他的臉上已無淚痕,悲傷的神色已經消失,隻剩下我初次見到伊桑時的那種表情。   “偉大的主啊,請庇佑眼前之人,幫助我們跨越鴻溝,輕輕推開窄門。”   “請寬恕過往的過錯,引領她的靈魂,使其得以安詳地與河流相融合。”   隨著神父的禱告聲和眾人的唱誦逐漸融合,我模糊地觀察到伊桑努力維持自己的鎮定,雖然他盡力忍耐,眼眶還是不可避免地漸漸泛紅,這紅暈或許從他一進教堂門時就已經存在,隻是現在變得更加明顯了。   隨後,神父帶領眾人前往後院,那裡擺放著一副由紅木製成的棺材,裡麵安靜地躺著伊桑的姑姑。伴隨著低沉的誦讀聲,棺材緩緩被送入墓穴,而伊桑則默默地站在一邊目送。   儀式結束後,我和伊桑坐在教堂後院的石椅上,他終於放開了自己,淚水洶湧而出,目光紅潤地凝視著遠處的墓碑。“納漢,是我的姑姑將我一手帶大,而我卻連最後一麵也沒有見她,我是如此的對不起她。”   麵對他的悲痛,我發現自己難以找到合適的安慰之詞。我的父親很早就離開了我們,那時我還小,對失去的感受並不深刻。而我的母親還在人世,所以我難以表達安慰之語。   我隻能靜靜地陪伴著他,直到他哭泣得稍稍平靜下來,才一起站起身來:“走吧,納漢,我們回去。”   那一刻,伊桑似乎釋放了內心的情緒,看起來平靜許多,盡管眼睛因為哭泣而略顯紅腫。我無法完全理解伊桑經歷的痛苦,但當我們離開教堂的路上,他開始和我分享更多關於他姑姑的記憶和自己童年的故事。他講述了許多事情,以至於我難以記住所有細節。   伊桑在車內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與他姑姑相關的回憶,他的聲音充滿了懷念。“小時候,家裡有個櫥櫃,我總是像個小海盜一樣偷吃裡麵的零食……”他回憶道。“姑姑最初做的麵包很難吃,但後來,我再次嘗到她的麵包時,它已經變得蓬鬆柔軟……”他繼續說,“說實話,我都快記不清,我上次回家是什麼時候了。”   他駕車帶我漫遊城市,從商場到碼頭,再到麵包店,仿佛要將整座城市轉個遍。如果不是汽車最後因油盡停擺,伊桑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下來休息。   最終,伊桑平靜下來,停止了對他姑姑的緬懷,而是靜靜地靠在車旁,點燃了一支香煙,深邃地凝視著天空。   過了許久,他像打破沉默的獅子一樣突然行動,拉著我前往萊曼最大的圖書館。他似乎對這裡了如指掌,一進圖書館就直奔目標書架,挑選了一本書靜靜地開始閱讀。我們就這樣,在圖書館的椅子上度過了一個沉默的下午,沒有交談,隻有書頁翻動的聲音陪伴著我們的靜默。   “願偉大的德爾指引我的姑姑安息。“隨著時間的流逝,月光透過窗戶灑在桌麵上,我注意到伊桑不知何時已靜靜地站起,他靠近窗戶,凝視著漸升的月光,低聲念著禱告。他的聲音在圖書館的寧靜中回蕩,卻未引起他人阻止。   伊桑向來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很少參與宗教活動,隻有在教堂的孤兒院需要資金支持時才會見到他的身影。但此刻,他的虔誠似乎超越了所有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麵部紅腫和淚痕逐漸消失,嘴唇因缺水而顯得乾裂。但他逐漸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再次展現出了熟悉的神態。   “走吧,納漢,讓我們去做些有意義的事情。“伊桑提議道。   “我突然很想搭個帳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起去吧,納漢。“那一天晚上,我們花了好幾個小時從圖書館步行回到我的住處。到達後,我看著伊桑從一個廢棄的倉庫裡拿出帳篷,然後開始緩緩搭建。   自從伊桑把住宅送給我之後,我就沒有再踏足那間充滿回憶的廢棄倉庫。我畏懼觸碰那些物品,它們承載伊桑著過往的記憶。   雖然我未曾見過伊桑搭帳篷,但他顯得異常熟練,當他開始整理那些物品,逐一搭建起帳篷時,我嘗試幫忙,但都被婉拒了。   “讓我來就好。“他堅持說道。   我隻能靜靜地旁觀,目睹帳篷逐漸成形,然後是火堆的燃起和煙花的綻放,就像那一晚的入住派對一樣,隻是這次,隻有我和伊桑共享這一刻。   “輕輕飄過,悠悠地行,就像小蟲爬過綠茵。”“帆船在微風中舒展,海岸輕輕擺動,我們的船,向著海底翻滾。”   那晚,我們坐在帳篷外,輕聲吟唱著童年的歌謠,小心翼翼地度過夜晚。我們手中沒有任何樂器,但仍唱得樂此不疲,完全不在乎是否跑調。   我們誰也沒有再提及他的姑姑。   在第二天清晨來臨時,我們誰也沒有睡去,但誰也沒有感到疲憊,是我第一次不用喝咖啡,或者其他提神的方式就能清醒度過一天的日子。   多年後,我意識到了自己當時的愚蠢,曾自責沒有說出更多安慰的話。我覺得我本可以做得更好,而當時的無知讓我錯過了更好的處理方式。盡管如此,伊桑似乎並不介意,甚至當我後來提起這件事時,他隻是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