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璠很生氣。 生氣的原因並不是寺院為非作歹,魚肉百姓,這個不重要。 也不是寺院的門徒搞邪門花樣,騙錢撈錢或者奸淫他人妻女,這也是小事情; 甚至寺院要是賄賂官員,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問題在於,你蚊香寺手頭上有糧、有錢、有人,自立武裝,乾預政務,自征錢糧,還不用服兵役、徭役、不繳納稅賦,還擁有宗教信仰加持、主導輿論。 這還有王法麼,還有法律麼。 關鍵是,和尚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也就是一個寺院相當於一個小諸侯,一個小的藩國。 這個藩國不僅不接受吳藩中央的領導,並且還成為一個不知何時引爆的隱患。 這就離譜了。 那就不止在吳藩的褲袋裡掏錢,還要挖他吳藩的墻角。 而且不止你一個蚊香寺這樣搞,雲貴各地的寺院也都這樣搞,那不就是遍地流民? 我怎麼收稅? 誰給我種糧? 誰給我當兵? 不行,絕對不行。 想到這裡,吳世璠很霸氣地說: “大哥,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給你討回一個公道。” “你?一個少年郎?” 水某看著大言不慚的少年,表示懷疑。 聽到“少年郎”三個字,吳世璠這才想起,現在自己才11歲,什麼事情都沒法做主。 “這位大哥你放心,我家主人說能辦,就能辦。”吳桐適時出現,為吳少爺解圍。 吳世璠亦表示道。 “這位大哥,你盡管去雲南府上訴,我會安排的。” 眼前兩位少年信誓旦旦的樣子,男子雖然有些懷疑,但此時的他,還能怎樣呢?。 思考許久,水某決定再次上訴。 “好!” “我去。” 在告別男子後,吳世璠自己也是滿腹心事,自然沒什麼心情閑逛,帶著玩得很不盡興的吳桐,就直接回府了。 當天傍晚過後,吳安這個兼職“廠公”就把蚊香寺的情況,連周圍山川形勝、寺院歷史、人丁田土,都摸得清清楚楚。 吳世璠很高興,主子高興就得賞。 於是吳世璠在身上掏了掏,隨手就從口袋裡掏出今天從祖父書房翻出來的紅丸子,丟到了吳安手上。 吳安看著手上的紅丸子,愣了一愣。 “大伴啊,這可是好東西啊。” 吳世璠靠近內侍,壓低聲音,賤兮兮地說: “這是我從阿爺書房裡翻出來的,跌打損傷,舒筋活絡有奇效!” 吳安用一種古怪地眼神望著吳世璠,試問道: “少爺,你怎麼知道這是吃跌打損傷的?” “肯定啦,不是治跌打損傷的靈當妙藥,阿爺藏那麼嚴實乾嘛?還用錦盒裝呢,也才幾顆,剩下我要留著。” 說著,把剩下的幾顆當寶貝似的藏了起來。 而吳安這像看怪物般的眼神看著吳世璠。 臨了,吳安要走的時候,回過頭,神神秘秘地說了句: “少爺,那個靈當妙藥,沒用……別亂吃。” “啊?哦哦,好。” 吳世璠被大伴這句話搞得莫名其妙。 為什麼叫沒用別吃藥? 什麼意思? === 第二天一早,吳世璠在府內下人的注視中,光明正大地翻墻出來。 一下山,直接就來到雲南留守府。 雲南留守府,全稱應該叫“雲南路總管府”,職能是“料理核查雲南府屬印信,催征銀兩等”,是個即能管雲南府官員的印信,也能管錢催糧的官。 管官又管錢,其實也就是吳軍主管後勤的大管家。 而這個當家人,就是吳三桂女婿,郭壯圖。 正在總管府裡看雲南府各地錢糧報告的郭壯圖,聽說有門外有個衣飾華貴的少年找他,有些意外。 問起對方是誰,也是不肯回答,隻說是族中子侄求見,於是讓對方前來書房。 等少年來後,才發現,是自己大舅子家的小子。 “你怎麼來了?” 郭壯圖有些詫異,這小子怎麼來這裡? “嶽母呢?她也在外麵?” 而吳世璠見到眼前的郭壯圖,有些發怵。 眼前此人不僅是自己的姑父,也是未來自己的嶽父,大周的實際掌舵者。 “阿奶在府裡,就我一人過來。” 吳世璠老實答道。 “那你過來這裡乾嘛?你的衛兵呢?”郭壯圖何其精明的人,立刻就發現不對勁了。 糟了,忘記這事了。 吳世璠暗叫不好,忽然有一種本該在上學的學子逃課,然後被家長發現端倪的感覺。 “我這不是想姑父了嘛,姑父籌措糧草、勞古功高……”吳世璠立刻換上一副對長輩敬仰的嘴臉,準備誇上一番。 可郭壯圖根本不吃這一招,直接打斷吳世璠的奉承。 “少來。有事說事,沒事自己去玩,我這裡很忙。” 吳世璠被郭壯圖這冷冷地一番話,頂得沒法繼續吹捧下去。 於是把房門關上後,吳世璠才說: “姑父,的確有事。” 接著,把昨日水某的事情仔細說了一遍。 郭壯圖聽吳世璠說後,以為他是要給水某出頭,仍是坐在椅子上淡淡地說: “知道了,我會吩咐雲南府關注一下這件事,沒其他事就回去吧。” 說罷,低頭繼續看自己手上的文書。 沒想到,吳世璠卻說: “不,我不是想來給他出頭。” “那你想乾嘛?” “姑父,你可知道寺田?” 當吳世璠說出“寺田”二字,郭壯圖拿毛筆的手忽然定了一下,接著放下手上的筆,轉過身來,一臉嚴肅地問吳世璠: “你想乾嘛?” 吳世璠此時沒有注意到郭壯圖的表情,隻是自顧自地說: “姑父,你有沒有注意到,為什麼這一個寺院能擁有這麼多身強力壯的武僧?” “姑父你看,僧人可以免除賦稅、免除徭役征調,再加上官府的撥款和原有的寺田,以及接受豪強士紳的饋贈,因此他們有大量的浮財。” “寺院有了浮財,就能給百姓放利子錢,而百姓沒錢換,就得賣地給他們,再租種他們的土地。” “甚至一些百姓,為了少繳稅賦,還可能把土地投獻給寺院,隻繳納稅賦給寺院。” “無論哪一種,租種寺田土地的百姓,就得附從寺院的意誌,相當於寺院控製了這些人口。” “而占有了大量的土地、糧食、錢財的寺院,就能養得起武僧。” “為什麼要養這麼多的武僧?說明他們需要武僧來保護他們的財產。” “他們的財產是什麼?” “強悍的武僧兵員從哪來?” “寺院的武器從哪來?” “我們是否能完全控製寺院?” “他們是否跟滿清或者聯係?” “一群人強馬壯的武僧,隱藏在我們身邊,是否會在關鍵時刻,成為我們的威脅?” “姑父你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是蚊香寺的形勝圖。” 吳世璠在郭壯圖書桌前,為郭壯圖展出蚊香寺的地形圖。 “你看他背靠金馬,山崇千仞,俯瞰昆明,碧雞山、玉案峰環而拱之,一旦在寺院上架起紅衣大炮,整個昆明都在他的炮擊範圍。” 吳世璠沒有說到律法、錢糧、丁口、徭役的問題,僅僅隻是圍繞著“寺田”而引出一個軍事擔憂: 昆明城外,有一支不知底細的武裝力量,可以隨時攻入吳藩的大本營。 郭壯圖坐在太師椅上,靜靜地聽著吳世璠分析,麵如平湖,波瀾不驚。 可在郭壯圖心中,卻猶如平地驚雷,猛然炸響。 這種震撼力量,讓郭壯圖措手不及。 讓他不得不強行控製自己呼吸,以免讓自己心神因過度震撼而失控。 而更令郭壯圖驚訝的是,吳世璠這個剛剛十一歲的少年,竟然能從透過一樁普通的命案,能看到寺院潛藏在背後的真相和隱患。 如此早慧,小小年紀,就有洞燭其奸的能力? 郭壯圖收斂心神,試問道: “那你覺得,要怎麼做?” 吳世璠嘿嘿一笑: “自然是查清蚊香寺的寺產,清查度牒僧侶人數,把沒度牒的假僧人趕走啦。” 郭壯圖聞言,啞然失笑,心中卻不以為然。 果然,隻是個早慧的小孩罷了。 於是,郭壯圖回過身去,拿起毛筆,繼續批閱自己的文書。 忽然,他猛地站起身,雙眼圓睜地看著嘻皮笑臉的吳世璠,一臉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