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淑華出生在1926年冬天。 她也不記得自己的父母是誰,隻知道有記憶以來,就是在賀家大宅裡長大的,自己是要給賀家三少爺做媳婦的。 賀家是當時整個市頂有名氣的富商,經營的賀氏商號更是厲害,生意從中國一直做到西洋。具體賀家有多少財產已經無從考證,隻知道有童謠“街南一個賀,經營半個鎮”。 雖然董淑華生在賀家大宅,但是也沒怎麼見過賀家老爺賀秉良,隻是在每年過節的時候才有機會會見到。而大少爺和二少爺一般就跟著賀老爺做生意,自從賀老爺逐漸不再管事,董淑華就更少見到了。她一般就是跟著賀太太陳氏,還有她派來的下人學規矩和女紅廚藝。賀家是富商,從不苛待下人,賀太太對董淑華也是極好的。賀太太出門的時候,還經常帶著董淑華走東家串西家,也時常領著去聽戲看劇。 董淑華從小便跟著賀家三少爺賀知鬆。他去上學,她就打掃院子,整理房間;他回家來,她就做飯燒水,鋪床洗衣;閑暇時間,就到賀知鬆的書房裡拿幾本書看看。 賀知鬆長她三歲,待她更是不錯。他每每從學堂回來,給父母問好回房間之後,必然要拉著她講先生教的東西,還一定要她也聽懂才罷休。每次講的時候,還總喜歡發表一些自己的見解,遇到有些先生講的和自己觀點不一樣,就說“先生的觀點自然有道理,可惜我不認可”。 說完先生教的內容,又要拉著董淑華說學堂裡和街上發生的趣事,什麼趙二偷看閑書被趙父打一頓,又或是王大嫂又因為些雞毛蒜皮事情在街頭破口大罵雲雲。董淑華曾同他說:“太太說讀書人不應該關心這種事情,聽到你說又該罵了。”賀知鬆聽了大笑說:“這不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嘛。” 董淑華一般不發表自己的意見,隻是在一邊靜靜地聽他說,看著麵前意氣風發的少年滔滔不絕地講自己的理想抱負,雖然從小就聽他念叨諸如“共產主義”雲雲,她隻覺得似乎同自己的生活相差有點遙遠。 雖然她也曾幻想過書裡看到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生活,但似乎總是那麼飄渺無形。問賀知鬆,他也講不出個具體的所以然,隻道是“一個很美好的世界”,但究竟怎麼個美好法,賀知鬆也說不清。又不敢問賀太太,便隻得作罷。 在董淑華的前十五年,她就是過著這麼平淡無奇的生活。 在董淑華十六歲那年,賀知鬆留洋遊學去了。 在賀知鬆走的前一天,賀家辦了很大的酒席,宴請了賀知鬆以前的各位老師和諸多交好的同窗。按理女眷是在另外地方吃席,不過因為沒人會請董淑華,她就從自己的房間偷溜到前廳看他們男客們吃席。 和賀知鬆打小一起長大的吳德盛一把攬過他的肩膀,大聲祝賀:“上回恭喜過賀兄考試取第一名,這回又要恭喜賀兄要遠洋修學了,回來時別忘了咱們兄弟情啊。”說著說著暈暈乎乎地又傷心起來,要流淚了。一邊的人紛紛勸他:“賀兄也不是不回來了,這本來是歡快的事情,吳二少可別再難過了。若是讓吳老爺知道了,定然要訓你了。” 賀知鬆拍了拍吳德盛的肩膀,也同旁人一起笑著,吃了幾杯酒又忽然想到了什麼,附在吳德盛耳邊悄悄說了什麼,隻聽吳德盛大聲說:“賀兄放心,這種小事包在我身上!”吳德盛說完,放開賀知鬆又迷迷糊糊地吃了一杯酒,向賀知鬆舉杯說:“你既然說好兩三年就回來,若是遲了,可別怪兄弟罰你酒吃!祝賀兄此去,學業有成,功不唐捐!”說完,豪爽地一飲而盡,便如爛泥癱在桌上再不動彈。 周圍人隻管笑著拍他說:“吳二少這回喝成這樣可慘了,看他回去他老子捶他不捶。” 旁人聽不清楚,躲在一邊的董淑華確是看得真切,賀知鬆是同吳德盛說“護好我家淑華,可別讓人欺負她去”。她隻紅了臉,也不敢再躲著看了,隻一溜煙跑回院子裡。 夜裡,董淑華熟練地摸黑到賀知鬆的床邊,明知故問:“你這一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要多久才回來啊?” 賀知鬆吃了些酒,臉上的緋紅還沒有消下去,淺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弄亂了她的頭發,想了想,“不會很久吧,大概兩三年我就會回來。”夜裡睡覺,董淑華向來是喜歡把辮子鬆開的,頭發也因為辮子綁久了,變得帶著賀知鬆很喜歡的弧度。 賀知鬆又玩著她的發梢,輕輕坐起來一點,湊在她耳朵邊上悄悄說:“我今天在席上看見有隻小貓躲在一邊了。”說完,用手撐著腦袋,揶揄地笑著看她。 董淑華隻覺得有淺淺的酒氣噴在她耳朵上,癢癢的。她紅了臉,不敢再看賀知鬆,推著他說:“你出去可別這樣沒臉沒皮的了。”聽到賀知鬆淺笑聲,想到他這一走又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見到,便轉頭仔細端詳他。 黑暗中董淑華隻能借著透過窗戶紙的月光看著他。 賀知鬆生的極好。 他一隻手撐著頭,臉龐白皙中帶著酒後的淺淺緋紅,劍眉薄唇,眼角帶笑,在月光下更顯得他溫潤如玉。 董淑華隻覺得心中酸澀,看了一會又不再看他,隻是帶著很輕的哭腔說:“你這番去可沒人照顧你了,你自己注意著。你且睡吧,明天還要坐船,有你受的。”說著便起身要走。 賀知鬆拉住了她的胳膊,輕輕說:“你放心,我還可以寫信給你,很快就會回來的,你乖乖等我。”賀知鬆拉住董淑華的手緊了緊,又說:“我在桌兜裡又放了好些錢,你要用隻管自己拿。外麵若是有人欺負你,隻管告訴吳德盛,他會幫你擔著,你什麼都不用怕,就像以前那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