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騎著自行車,後座上綁著一卷布,車把上掛著兩瓶酒。方晴換了一身天藍色運動衣,長袖和褲腿外側都鑲了兩道白邊。白色休閑鞋,卻是蜜黃色的鞋帶,顯得輕盈明媚。宋明沒見過這種搭色,問,還有這種顏色的鞋帶?方晴說,有哇,什麼顏色的都有。我包裡還好幾條彩色鞋帶呢。 什麼?不是一雙鞋一副鞋帶嗎? 方晴睥睨了他一眼說,看你那一副沒見過世麵的小樣兒。現在商場裡有專門賣鞋帶的,各色各式什麼樣的都有。跟我們女生綁的頭繩差不多一個概念。頭隻有一顆,頭繩也隻能有一條啊? 方晴這一說,宋明才注意到方晴頭發兩邊用黑色皮筋綁了兩個小揪揪。 這裡為什麼不用一個彩色的頭繩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你看我這不長不短的頭發,編辮子不夠打兩個結,紮馬尾隻有尾巴根,都不夠長。要不綁呢,發梢偎脖子摩肩膀的難受。這相當於二月和八月,說熱不熱說冷不冷,熱熱冷冷,最是尷尬。你看我綁的這兩個小馬揪,就像禿尾巴的小絨鴨,醜死個人。我還要綁個彩色頭繩隻怕人看不到呀? 哦。宋明恍然大悟,女生的小心機可真是匪夷所思。得,這我不看你的頭隻盯著你的鞋看好了。 方晴噗嗤笑了說,那不讓人疑心戀腳僻了?你可以看我的臉吶,我的臉不好看嗎?我媽說我的臉就是柿餅子臉,肉肉的甜甜的,可得勁了。方晴兩邊食指點在臉龐扭著讓宋明看。 哈哈哈。宋明被方晴逗樂了,柿餅子臉,嗬嗬,人家指的是臉型,寬扁發橫的臉型,不是指的味道好吧?我有方大小姐。 管他呢,反正我就覺得柿餅子可好吃。啊,對,我那兩包零食還沒帶呢。方晴轉身又去屋裡找零食去了。 宋明對著她的背影喊,嘿,這就一天功夫,也得帶上零食嗎? 那必須的。方晴應道,沒有零食就沒有青春,希望就會迷茫夢想就會蒼涼。 好吧,零食萬歲。我看你非得吃成柿餅子臉不行。 方晴把裝零食的包和水杯放在車筐裡,背上背了一個書包,肩上斜挎了一個精致的女包,和宋明一起上路了。 這位生活在郊區的女孩,對鄉村的景色並不陌生,但她依然對一路見到各種景色充滿了歡欣好奇。她看到滿崗又大又圓的卵石,就停下來爬上坡去看看,揀了幾塊有模樣的得了寶似的裝到背包裡。看到岸頭上還有殘留的紅通通酸溜溜的小酸棗,也不怕草荒棘刺的摘幾顆吃得津津有味。看到樹上幾隻戴勝鳥飛飛落落,也要驚奇的看上幾回,還想捉兩隻養養。 這鳥嬌性,人是養不活的。另外,這鳥也就頭頂一把扇翅膀花蝴蝶,好看是好看,但臭不可聞。宋明說。 啊?你不是騙人吧你?這麼漂亮的小鳥怎麼會臭呢? 漂亮的人難免有點臭脾氣。宋明說。 你,你不是說我吧你?方晴瞟了他一眼。 我哪裡敢說你呀。你可不是又臭又美的戴勝,你是孔雀呢。 尾巴還沒長長的孔雀。宋明示意了一下方晴的小馬揪。 你又欺負我,看我追上你不打扁你。方睛加速蹬著自行車向宋明追了過來。 她們就這樣一路走走停停,本來兩三個小時的路程,她們過了晌午才走到。 方晴望著不遠處麥田裡一片青灰色的房屋說,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學校吧? 是的。可算回來了。宋明說。 學校門口開了幾家小吃店。方晴點了份炒涼皮,配了油辣子吃得滿頭大汗。邊吃邊說,這辣椒可真香,讓我胃口大開。 宋明看著方晴的饞樣忍不住笑著說,人家賣的不是涼皮,是辣椒。 我看也是。方晴邊扯了衛生紙擤鼻涕邊說,這還真是能清肺通竅表汗祛濕。 宋明沒直接回家,而是先到祠堂東邊的一個小院去見了王鳳孝先生。 王先生今年六十五歲,雖然頭發蒼白,但身體看上去比前幾年還硬朗些,麵色也沒有那麼慘白,多了些紅潤,隻是牙齒脫落了好幾顆。他看到宋明,高興萬分,放下手中的線裝書,又是讓座又是倒茶。 看著宋明抱著一大卷布,又有點疑惑不解。方晴也把兩瓶酒遞給了王先生,宋明急忙介紹說,方晴,方方正正的方,晴晴朗朗的晴。我們一起參加駐隊的同事。 哦,方晴,方正陽光,好名字好名字,坐。王先生道,哎呀,怎麼還給我送上酒了? 宋明坐下,把那卷布的來來去去說給王先生。王先生聽了哈哈大笑,宋明啊,真虧你有心。這幫孫子可不好應付呢。我這手功夫,打了一輩子官差,就得了個名氣。他們愛給就要,不給拉倒。咱不就費了些工夫,又虧不了什麼,懶得給這幫孫子鬥心眼。 又摸了摸那布,說,這可是上好的布啊,市麵上可買不到這種原筒棉布。 你老識貨。宋明說。 嗬嗬。別忘了,我家是開布莊的。我可是布莊的小東家。王先生說。 不過,這也太多了。這幾輩子能穿完哪?我留點,餘下你分了吧。 還有這酒,你一會兒給王校長送去吧,我不喝酒,他多少能喝點。 王先生的父母已經過世,給他留下一筆遺產--在城區的一套房子,一個門麵房,還有一筆存款。他不通經營之道,就把房子和門市都租了出去,還住在王家祠堂邊的這個小院裡。他在這裡斷斷續續住了快二十年了,從黑發到白頭,已經習慣了。 這小院隔墻是學校,墻外是麥田,三百畝見方的麥田,北麵有丘陵起伏,西望有高山巍峨,南麵地勢漸低,白天可望見片片村落裊裊炊煙,夜間能望見那天邊的城市萬家燈火星光璀璨。在這小院中,既不像隱居山林那般靜寂無染,也不似巷陌集市那般煙火紅塵。離大路和村落也不遠,米麵油鹽還算便利。 他在這裡守夜敲鐘,既不會感到勞累,也不會感到無聊寂寞,心閑了他就看看日出月落星轉鬥移,泡一杯清茶,水蘊香藉,捧一本古書,紙黃墨老,聽窗前花開花落,任天邊雲卷雲舒。當他敲響那座大鐵鐘,看著那鐘聲在麥田上蕩漾開去,他就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剛剛好,都剛剛好。他在這裡工作,在這裡生活,也在這裡修行。 宋明可以看出,王先生已經從那段陰霾中走了出來,他心態平和神清氣爽,一身書卷氣息,完全恢復了他原有的模樣。 也許真如人們所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他對那段經歷也超脫了,既不再糾結也不再回避。他還會主動給你聊聊,就像聊別人的一個有趣的故事。 論講故事,我看那個安徒生比咱宋莊的宋老四大廚師還會吊人胃口。王先生說,我看他寫的小故事也饒有趣味。王敬琛校長笑話我,說我越老怎麼越像小孩子,竟然喜歡上看兒童讀物了。 他說對了。王先生說,以兒童的眼光和心態看世界,才能發現這世界是多麼的奇妙美好。像兒童一樣能在這世界上無憂無慮樂樂嗬嗬地活著,才證明這個世界是正常的健康的,是值得期待,是有未來的。 這幾年我也看了不少古今中外的書,討論什麼大同世界烏托邦理想國天國什麼什麼社會等等,我覺得他們說得太復雜了。我看就一句話,所有人都能像兒童一樣快樂生活的世界就是理想世界,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我叫它童真世界。 哈哈哈。童真世界,這可真奇妙,虧先生想得出。宋明和方晴都被他逗笑了。她倆在路上還想著怎麼小心地撫慰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這倒好,他已經在暢想他的童真世界了。被釘上十字架的人還在思考著怎麼讓那些把他釘到十字架上的人得到救贖,他們自會復活重生,哪裡用得著世人的可憐與安慰? 安徒生的醜小鴨就很有趣味。王先生說,宋明,你說什麼是好書?對,有趣味的書就是好書,有趣味的生活才是生活。沒有趣味的工作就是苦役,沒有趣味的生活就是牢獄。對,我得更正一下,應該叫童趣世界。嗬嗬。 其實,大多數人都是醜小鴨。醜小鴨們的日常生活常常是這樣的--它們崇拜敬畏著天鵝,嘲笑詆毀著企鵝,孤立著白鵝,非議著灰鵝,還嫉妒著身邊那隻白尾巴尖的醜小鴨,然後努力融入到和它一樣醜的醜小鴨群中心安理得地當一隻安安份份的醜小鴨。 可偏偏可能會有那麼一隻醜小鴨,它竟然還會戴上眼鏡照鏡子,它看得更遠更深更真切,它學會了反思和批判,它不甘寂默嘎嘎地叫呷呷地唱,被天鵝聽到了,它的命運就麵臨兩種選擇,或者被捧上天霄或者被打入地獄,就看它唱的是什麼,或者看天鵝的心情。 安徒生故事裡的醜小鴨是隻不知道自己是白天鵝的醜小鴨。而生活中,更多是自以為自己是白天鵝的醜小鴨和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白天鵝的醜小鴨。 嗬嗬,你們看,這世界就是這麼奇妙。王先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