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四月份以來,不斷有一些負責為私立中專和職高招生的人,通過各種關係把手伸進了宋莊中學。 他們首先盯住了宋明的九三班。 那天,宋明回到宋莊家裡,早有人在他家門口附近等他,給他備了一份厚禮,和他商量做九年級學生工作,到中專或職高上學的事。 他們可以提前到到他們學校上課,這對宋明來說,至少有三個好處: 第一,可以把班裡麵學生介紹給他提前讓他們到中專或職高去上課,減少了宋明的管理難度。 第二,提前送走之後也降低了這些學生中間輟學的風險,有利於中考評估得分排名。 第三,關鍵是第三。宋明每介紹一位學生,都能得到豐厚的回扣。一個學生的回扣,基本是他大半月的工資。 在之後的日子裡,隔三差五就有人來找宋明,有的給的回扣更高。 宋明把這件事給方晴說了,方晴算了算說,天吶,一個班六十多個,全賣出去,三年的工資有了,你可就掙大發了,比張永亮做的直銷還賺錢。 宋明一個都沒答應。他說,這些學生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畢業後他們想去哪兒上去哪兒上,想去你們學校上就去你們學校上,我一分錢回扣不要。但是現在,他們一個人也不能走,必須上到畢業。 周一,宋明正在上班會,張永亮帶著兩個人來到他的教室門口,鬼鬼祟祟給宋明打招呼。 這兩個人也是私立中專的招生老師,他們想借宋明的班會時間給學生講兩句。宋明說,如果有什麼事,可以跟他說,他跟學生說。 張永亮說,你說不如讓他們現身說法更有效果。 宋明說,如果是招生的事,請你兩個月後再來,兩個月後,我們歡迎你來。 張永亮說,現在很多學校都在搶生源。兩個月後,黃花菜恐怕就都涼了。咱們隻是讓他們跟學生講一講,學生去不去,由學生自己做主。 宋明說,我們實行的是九年義務教育。是九年,不是八年半。 張主任說,你怎麼這麼死板呢?這些學生,他們就算以後考學也考不上重點高中,也是上一個中專或職高。現在去上和兩個月之後去,有差別嗎? 宋明說,既然沒什麼差別,那就兩個月後再來吧。 看著宋明和張永亮僵持不下,一位老師遞給宋明一遝宣傳資料說,宋老師,我們尊重你的意見,今天先這樣,我這有一些我們學校的宣傳資料,你可以讓學生先看看,那我們以後再聯係。多謝。 張永亮滿臉不快地陪著那兩個人走了。走到樓下,略在尷尬地對那位兩位老師說,這就是我們宋莊中學著名的硌尥頭,一塊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很不好說話。 因為宋明為代表的九三班拒不配合他們的這些私下的招生行為,所以宋莊中學私下提前中專和職高招生工作,始終無法打開局麵,一些人懷著發財夢,卻隻能望生興嘆。 四月中旬,上麵又要從宋莊中學抽調人員參與普查工作。經過學校研究決定,抽調宋明到上麵參加普查工作。在他們看來,這樣的工作沒有人比宋明更合適了。 宋明既是本鄉人,對周圍村莊的人口情況比較了解,又有工作經驗,和上麵一些人也比較熟悉。盡管宋明有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但他也頂不住學校的決定,隻得把他的九三班交給了董老師,萬分不甘的離開宋莊中學參加普查工作去了。 他知道,隻要他前腳邁出宋莊中學,他的宋莊九三班後腳就保不住了。他在離開宋莊之前,又再三叮囑九三班的同學一定要堅持上到畢業,堅持到底,不要聽任何人的忽悠,他們有上學的機會,盡量選擇公立學校。 他知道,他也隻是盡心而為。他的這些天真可愛的學生怎麼可能能抵擋得住這些人的輪番進攻呢? 董老師因為經常和江文龍張永亮等人經常一塊兒打麻將喝酒,關係走的越來越近,成了他們的親信。這次他們想方設法把宋明調虎離山,安排董老師接了宋明的九三班,就是要推進他們的招生工作,攻破九三班這個原本堅固的橋頭堡,為招生工作打開局麵。 宋明走後,各中專和職高的招生人員紛至遝來輪番上陣,九三班很快土崩瓦解。 五一過後,九年級共有一百多位學生被各個職高和中專提前招生,其中九三班走了四十多名學生。 5月20日,農歷四月十八,星期三。 這個日期宋明記得很清,因為這一天是方晴的生日。 那時候,520還沒有任何特殊含義,這一天對宋明來說,它隻有兩個含義。第一,這一天是方晴的生日,他給方晴買了一塊夜光表。 第二個含義是,麥田的麥子都已經灌漿結束,果肉飽滿,可以吃燎麥了,再有半月就要收割了。 但他不知道,這一天對他還有第三個含義。他付出小半年心血的九三班就在這一天,全軍覆沒了。 那天晚上,方晴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等著宋明來給她過生日。 宋明來到學校後,沒有先到方晴的辦公室,而是先跑到後麵的教學樓去看他的九三班。 雖然他已經知道他們班有大半兒同學被提前招生走了。但他不知道就在今天上午他們班的學生已經又被分流到了其他班,九三班已經不存在了。 他跑到教學樓前,抬眼向九三班望去,他發現其他班的燈光都亮著,隻有九三班漆黑一片,他的心一下沉了下來。 他不想再看,不忍再看。不堪去看,但他還是忍不住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上去。 別的班級都正在上晚自習,他悄悄地來到九三班的窗戶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著窗戶裡空蕩蕩黑洞洞的教室,不禁悲從中來。 他感到悲傷憤慨,失落孤獨,內疚自責。他為自己感到悲傷,也為這些孩子感到悲傷。他覺得他的這些孩子,就像那麥田裡的麥子,有的子粒灌漿未滿,有的剛剛灌滿了漿,但還沒有長結實,就被人收割,燒了燎麥。 宋明曾經有遠大的誌向,對教育有美好的期待,他曾經對自己充滿信心,相信自己在教育上一定能有所作為。他對這片故土,這所學校,這裡的父老,這裡的孩子充滿了深沉的愛意,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他們更多的讀書求知,擁有更加美好更加光明的未來。 但今天他看到,他什麼也不是,他什麼也乾不了。他連他們班的孩子僅剩兩個月的學習時間都保護不了,他連他的遠方親戚董梨花也保護不了,他甚至連他的戀人方晴也保護不了。 他看著他們被孤立被冤屈被打擊被壓製被出賣被收割……但他卻無能為力,他什麼也乾不了。 宋老臭,你這個無能的人,你這個無恥的人,你這個小肚雞腸的人,你這個陰險下作危言聳聽別有用心的人,你什麼也乾不了,你甚至連你自己都保護不了。 他站在九三班的窗戶外就那麼呆呆的望著,望著那空蕩蕩黑洞洞的教室,望著他那空蕩蕩的心,黑洞洞的心。空蕩蕩的夢,黑洞洞的夢。空蕩蕩的未來,黑洞洞的未來…… 他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直到方晴不知何時已走到他身旁,輕輕挽住他的胳膊,眼含熱淚哽咽著說, 明,咱們離開這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