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膜一陣尖銳的刺痛,方綻呻吟著醒來。 “啊,脖子也疼。”下意識地說完這句話,她發現不但耳朵的刺痛沒有減輕,自己的聲音像被厚厚一層棉被裹著,聽起來又悶又遙遠。這下完全醒了,她在狹窄的座位裡扭動著坐直身體,小聲地測試著:“啊,啊,啊啊…” 不行,還是疼,也聽不清。大概是因為飛機起飛時的壓差給耳膜帶來了巨大的壓力,耳朵裡像剛經歷一場爆炸。剛上機她就昏睡了過去,這會兒飛機已經飛的很平穩了,看樣子行程已經過半。 “Are you okay? You need anything?”黑人空媽舉著一個小籃子,擺動著占滿整個過道的腰肢,對方綻投來關切的眼神。 “I’m okay, thank you.”被詢問的人有些窘迫,想來自己莫名其妙發出啊啊的聲音,看起來一定很怪異。 “Okay,here’s some nuts, let me know if you need anything.”空媽說著在小桌板上放下一包迷你尺寸的零食。 這是從紐約飛往美國中西部某州府城市的內陸航班,飛機小得像模型玩具一樣,一排隻有三個座位,全機加起來不超過四十個人,兩個看起來年過四十的空媽,一黑一白,一首一尾,在兩個半個小時的行程裡隻出現一次,提供白水和一包花生米。 方綻舔舔嘴巴,是有些渴了,也餓了,她坐在靠機身左邊單獨的座位,右邊隔著走廊的雙人座,兩個碩大尺寸的美國人在哢哢地嚼著剛發的花生米,就著一小杯白水。看來自己是錯過發水了,不知道後麵還會不會提供飛機餐,方綻心裡暗自猜測。手表還是中國時間,手機關著機,也不知道離降落還有多久。 算了忍忍吧,她心想,撕開把掌心大小的包裝袋,用裡麵十來顆花生勉強塞個牙縫。其實主要有些膽怯,第一次出國,被外國人和英語包圍,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情願開口。 當前一趟從國內出發的飛機在紐瓦克機場盤旋降落,俯視腳下湛藍的大西洋海麵,方綻這才意識到她離祖國和家鄉,已經是海與海的距離。 轉機的時候,一下飛機看到碩大的機場和滿眼的英文,方綻一心卻隻有一個念頭:我轉機的行李絕對不能丟。於是在信息屏查清楚要轉乘的飛機登機口和路線後,她急急忙忙跑去問地勤轉機的行李在哪裡。地勤的回答又快又長,後麵又排著長隊,她連猜帶蒙也隻聽懂了三成。 所以在轉機剩下的時間裡,她一路小跑著在機場到處亂繞,結果還真給她找著了行李轉運的地方,遠遠地就看見自己綁著紅繩的兩個最大尺寸托運箱排在一列整整齊齊的行李中,正被一個拉丁裔小哥推著往前走。 方綻跑上前去說了句:“Hi,this is my bag.”腦子裡還在組織剩下的語言,小哥看她緊張的樣子,湊上來瞅了瞅她手裡的機票再核對了包上老長一條白色條碼,甩一甩肩上的小辮子很酷地說:“放心吧,行李會跟著你送達目的地機場的。”仿佛從方綻臉上就已看出來那是她絕對不能舍棄的寶貝。 能不緊張嗎,她要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國度生活至少三年,而這兩個箱子就是她的諾亞方舟,裡麵從一年四季的衣物到菜刀、鹹菜、中藥沖劑,每一樣都是她安全感的來源。臨行前最後一次檢查行李,箱子超重了,媽媽掂量再三準備把抽了真空的一大包鹹菜拿出來,惹得方綻大哭了一場,一邊抽噎一邊說著:“沒有鹹菜我怎麼吃飯啊,沒飯吃餓肚子怎麼辦啊!” 這下可惹得媽媽也紅了眼眶,差點不讓她走了,女兒養到了二十歲,從來沒有離開過身邊,第一次離家就要跨洋過海,可讓人如何不操心。最後是爸爸實在受不了兩母女這個樣子,一拍桌子說:“超重就超重,交錢好了,全都帶上!”這才止住了方綻滑稽的眼淚。 她哪裡是不知道美國什麼都有呢,2010年了,中國都邁入小康了,在美國怎麼可能會吃不飽飯。也聽說華人超市裡什麼都有,但是這包鹹菜不一樣啊,這是她最喜歡的下飯菜,從小吃到大的本地口味,她想著就算西餐吃不慣,就算一開始不適用環境,隻要能有她最喜歡最熟悉的味道陪著她,一切就都會慢慢好起來的吧。胃有了安慰,心才能穩住,這大概是屬於吃貨的最後的倔強。 七月初,暑假剛開始,方綻提早出發一則是來上暑期課程,二則是為了提前適應環境,但租好的房子要等開學才能入住,於是她在網上通過同學的同學,找了個短租公寓。說是個兩室一廳的房子,原主人暑假回國了,方綻就住在他的房間,另一個房間合租的是個男生,聽說方綻第一次來美國,帶的行李多又不認路,答應了來機場接機。 聽說合租的是個男生,方綻一開始還有些顧慮,牽線的同學說:“男生還好些,能有個照應,美國那個大農村,沒有車做什麼都不方便,一到晚上烏漆嘛黑的,你要一個人住說不定還會害怕呢。再說你剛到又不清楚環境,男室友多少能幫著點,也比較有安全感嘛!” 方綻轉念一想也是,反正就六個星期,一眨眼就過了,再說不住這兒還能上哪兒去找臨時的短租呢。如果不把衣食住「衣食住行提前安排妥當了,一想到自己要一個人在異國他鄉麵對所有的問題她就心慌。雖然在父母麵前一副胸有成竹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樣子,但是對於二十歲了還一天沒有離開過父母身邊的方綻來說,著實是個不小的考驗。 望著機艙小小的窗戶外漆黑的夜空和白茫茫的霧氣,方綻感覺不到自己是在美國、中國還是外太空,又或是在夢中。隻有長途飛行帶來的肌肉酸痛和耳膜的刺痛提醒著她,她已經出發了,她就快到達了! 後半程又睡了一覺,待她再睜開飛機就已經在跑道上滑行了,方綻匆匆忙忙站起來收拾自己的隨身行李,最後一個往出口走去。空媽們正用三分熱情七分製式化的腔調問候大家:“Thank you, have a good night”,像商場關門前提醒客人盡快離場的音樂一樣。 方綻經過時,黑人空媽看見她睡眼朦朧,臉色難掩疲憊,格外走心地說了句:“You take care honey.” 方綻一懵,honey?我嗎? 正張著嘴不知道怎麼回應好,腳下已一跨步邁出了艙門,一口冷風兜頭兜臉地灌了進來,吹得她打一個激靈,提起精神,方綻回頭大喊了一聲“Thank you!”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她本是冷麵,很少笑,所以冷不丁笑起來顯得表情格外生動真摯,會讓看見的人不由自主也跟著笑起來。黑人空媽露出一口大白牙,對她揮揮手,像站在家門口送別離家的兒女一般。 多年後國內開始流行見人就叫“親愛的”,方綻每次被人以“親”稱呼,都會想起那個叫她honey的黑人空媽,那大概算是她抵美後遭遇的第一個文化沖擊吧。 當地時間已經晚上十點了,這個機場比起紐瓦克就小多了,人也少,等方綻領了行李,一左一右推上兩個大箱子,周圍就已經見不著人了。和她一起下飛機的似乎都沒有托運行李,下飛機後一轉眼就消失了,她看著空蕩蕩的大廳和頭頂的指示牌發愣,不知道該往那兒走。正在這時口袋裡的電話響了,來接機的室友到了。 昊天是個大高個兒,怕有一米八五以上了吧,個子敦實皮膚黝黑,穿一套籃球球衣,頭上反著扣一頂芝加哥公牛隊「ogo的棒球帽,方綻順著他電話裡的指示從到達大廳一出來,就看見他靠在一輛停在路邊開著雙閃燈的小車上。好不容易把方綻的兩個大箱子塞進後尾箱和後座,昊天大手一招:“上車吧。” 這是一輛白色的老款BMW兩廂轎車,看車型有年頭了,外觀保養的還不錯,裡麵的座位是絨布麵的,方綻覺得很新奇,坐在副駕駛座摸摸軟和的座椅又發現了貼著木貼飾的儀表盤。 “這車多少錢啊?” “啊?這車啊?”昊天用餘光掃一眼方綻,這女生挺特別的,他也接過不少新生了,還第一次有人自我介紹都沒說就打聽車的,“這我室友的,就是你房間的原主人,暑假他不在,讓我拿著開開。當時多少錢買的我不知道,不過應該不貴,二手車嘛,而且美帝車便宜啊,就是新車也要不了多少錢。” “我還是第一次見布麵的座位,弄臟了怎麼辦啊,也不好清理。” “布麵舒服啊,這兒冬天冷,早上經常要從雪堆裡刨車,前麵兩個座位可以加熱,一坐上來屁股暖烘烘的。老美就是這樣,會享受,至於衛生嘛,我感覺他們根本不care,你呆久了就習慣的了,室內都是地毯,一開始我們也覺得臟,現在照樣跟他們一樣光著腳到處走。” 昊天說著把卡在儀表盤座子上的飲料拿起來吸了一口,方綻看著那還冒著涼氣的超大杯可樂,忍不住舔了舔發乾的嘴巴。 “你還沒吃飯吧?”昊天發現了方綻的小動作,“我每次下飛機也是,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美國這些破航空公司,機票貴不說,短程的還不給吃的,太TM坑人了。” “就是,我隻有國內飛紐約的航班才發了吃的,當時沒胃口也沒吃多少,現在後悔死了。咱們住的地方附件有超市嗎,方便去買點東西嗎?”方綻問得小心翼翼的。這要在國內,早就直奔著吃宵夜去了,可眼下自己人生地不熟,又是大晚上麻煩人來接機,能帶她去超市買點麵包啥的充充饑就很滿足了。 “從機場開回學校得一個半鐘頭呢,你要剛才就說了咱們還能在機場附近找點吃的,現在已經上了高速,這一塊我不太熟,不知道這個點了還有沒有能沒有吃飯的地方。”昊天一邊說一邊有些後悔自己剛才在機場旁的Wendy’s買漢堡時沒有多要一份,現在隻能讓人家女生乾看著自己喝,便也不再去碰那杯飲料。 “哦,那算了,咱們直接回去吧,這麼晚了還讓你來接機,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謝謝啊,不然我帶著這兩大件行李,還真不知道怎麼從這兒找到學校去呢。”方綻這會兒明顯也還感到生分,說話客客氣氣的。 “沒事兒,你第一次來嘛,機場到學校的區間巴士每小時才一班,這個點早就停運了。而且巴士隻到學生中心那棟樓,下了車要到咱們住的地方還得倒大巴再走一段,我要不來接你,估計你折騰到明天早上都到不了。”昊天大大咧咧地說。 本來他暑期自己一個獨占整個房子自在得不行,突然說有陌生人要短租,多少是有些不樂意的,但是有人短租他的室友就不用付暑期的房租了,自己要是阻撓的話又太不仗義,畢竟留學生都窮,誰願意白付租金呢。現在看來新室友好像還行,起碼不是那種仗著是女生就理所當然對別人指手畫腳的嬌氣公主。 兩人於是聊了起來,說了說各自的情況,國內的家在哪裡,來讀什麼專業之類的,很快話題就集中到了“在美國的生活”。方綻是新奇,昊天是怕開車犯困,於是方綻問什麼,昊天就扯開話茬子放開了說,從過來人的角度給她介紹他眼中,和他理解中的美國。 昊天張口閉口稱美國為美帝,就是“美帝國主義”的簡稱,帶有一絲疏離和戲謔的味道。可在方綻聽起來,他完全適應並享受著這邊的生活,她以為,他說的新奇話語以及不斷夾雜著英文單詞的表達方式,大概就是美國生活的一部分吧。 有一天我也會這樣遊刃有餘地談論起在美國的生活嗎?方綻在心裡打了個問號。 下一節: 02同一屋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