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綻一邊小心翼翼避開腳邊的東西，一邊說：“謝謝您抽時間見我，這還是我第一次進教授辦公室，您這兒裝飾得真漂亮！”在美國呆了大半年，她已經學會了“美式誇人”大法，見人就誇，小事放大來誇，大事往天上誇，保準不會有錯。 　　“啊，謝謝！這些都是我孫子孫女的作品，有些是他們送給我的，有些是我偷偷將他們扔掉的又撿了回來，你看孩子們的創意和想法多麼奇妙啊，看到這些我總會對未來感到激動，雖然你知道的，當孩子們長成大人後，往往就不那麼可愛了，隻能希望他們的創造力還能一直跟隨他們。” 　　B教授又一一指點了他最引以為傲的“收藏品”給方綻看，很快方綻就搞清楚了，B教授的孫子在讀初中，喜歡物理，動手能力強，理想是做一名農業機械專家，最新的作品是自動撿蛋機，就是教授桌子上那一堆彎彎繞繞的半成品，據說已在自家後院已經試驗過，有點容易把雞蛋弄破，所以B教授在幫忙研究升級方案。還有個孫女還沒到上學的年齡，但很顯然具有超高的藝術天分，並且產量極高，B教授作為她的作品最忠實的收藏者，已經把家裡半個車庫騰出來存放她的畫作了。 　　“我太太總說，如果我連她吃完果醬後擦了嘴巴的餐巾紙也非要收藏的話，總有一天我們倆得住到衣櫥裡，把房子其他地方都用來放我的藏品。”B教授聳聳肩，一副未嘗不可的表情，“可是那的確是藝術品，你真應該看看，我從來沒見過哪張用過的餐巾紙能那麼漂亮，像一隻玫紅色的畢蘭雀！如果我孫女會寫字的話，我會讓她簽上名然後裝進相框掛在墻上，保證不比藝術館裡那些展品差。”平日威風凜凜的大教授，說起孫女來笑開了花的表情和任何一個驕傲的祖父沒什麼兩樣。 　　原來B教授是個孫女控，方綻心裡暗暗偷笑，來之前的緊張和忐忑這會兒鬆了下來，看來課堂之外都是凡人，B教授也並不例外。於是她認真地欣賞了B教授的“藏品”，用能想到的最高級的形容詞稱贊這些作品：“我認為這些作品非常有靈性，隨性之中充滿了和諧的美感。” 　　B教授眼睛一亮，顯然對方綻走心的評價感到滿意，“啊哈，我也是這麼想的！來，現在我們來喝杯茶吧，聽說你們中國人對茶很有研究，我太太是英國人，她就是隻喝茶不喝咖啡，你看我這個茶座，就是她給布置的，她說美國人的外帶咖啡讓她沒有布置的熱情和靈感，幾十年來受她的影響我也戒了咖啡改為喝茶了。”B教授聳了聳肩，做了個有些無奈又無可厚非的表情，用電水壺燒了開水，親手沖了一杯伯爵紅茶給方綻。 　　“現在我們言歸正傳吧，有什麼我可以幫到你的？”B教授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又變回了那個嚴肅的法學院教授。 　　“教授是這樣的，上學期侵權法的期末考試，我感覺自己答得不錯，但最終的成績卻不盡如人意，經過一個學期的學習，雖然目前已經基本能適應法學院的節奏，但我其實還是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的學習方法有什麼問題，也不知道要如何著手改進，今天是想向您請教，應該如何提升自己的法律寫作能力，以及如何在後麵的課程中取得更好的成績。”方綻開門見山說得很誠懇，她知道像這樣和教授一對一交流的機會不會太多，而Lindsay的大力推薦則讓她對這次談話非常重視，她現在迫切需要幫助，而這是難能可貴的機會。 　　“嗯…”B教授起身在書桌上翻找，“哦，在這裡。”他把方綻的答卷從一堆文件中抽了出來，“首先我必須得說，我非常佩服我的國際學生們，用非母語學習法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這需要付出非常多的勇氣和努力。” 　　B教授的目光從眼鏡的上方探出來，藍色的眼睛直視方綻，“你應該為自己感到驕傲。但是，”他把卷子攤開放在桌子上，雙手十指交叉輕輕放在上麵，“這也帶來了競爭的劣勢。所以誠實地說，我對你的期末論文並沒有什麼印象，而讓人沒有印象的論文是沒有拿高分的理由的。” 　　方綻有些窘迫，紅著臉坐在原地，她在心裡為自己感到不平，那些復習時熬過的深夜和做過的練習，都沒有被看到。“可是我記得我答對了所有的要點，雖然語言上可能並不精煉，但我覺得我答得非常全麵。考試前我做了許多次練習，我認為自己的答案是有體係有重點的，而且也正確使用了您交給我們的分析方法。” 　　“啊哈，我知道了，”B教授嚴厲的教育者形象忽然又消失了，露出了隻有長輩看小輩時才會有的笑容，“看來你也看了那份‘歷年真題’是嗎？” 　　“是的，”方綻回答，她看B教授似乎沒有責問的意思，便坦率地說了出來，“考試前年級裡流傳著各種各樣的復習材料，另一個中國JD拿到了您的課程的，於是和我們一起分享討論。說實話，這是我接觸到的唯一一份復習材料，其他科目反而是純憑自己平時的筆記復習的。” 　　“這就說得通了，”B教授邊聽邊翻看著方綻的論文，笑著點頭說到，“我很高興看到你掌握了我們在課堂上討論的分析方法，也看得出來你認真準備和練習過，拿到B-的分數已經意味著你基本滿足了課程的教學要求。然而，”這種美國人說話時特有的轉折，讓前半句的肯定為後半句的重點做足了鋪墊，“然而我更希望在論文中看到你的想法。是的，你準確地記得所有法律的規定，也正確判斷了有關事實，得出了正確的結論，但是你是怎麼想的，作出判斷時你的思考過程是什麼，這個案件特殊的地方你認為是否影響了最後的結論？我看見了你清晰的思路，這很好，如果能更好地體現你個性化的視角，讓我看到是你，Zhan Fang在表達你的觀點，而不是隨便什麼人拿著侵權法課本在做連線題，那就更好了。” 　　“我的觀點？”方綻重復著B教授的話，琢磨著這裡麵的含義，“有的案件，用先例推導出結論後，仍然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如果說按我自己的觀點來寫，得出和先例完全相反的結論，這樣也可以嗎？” 　　“當然可以！” 　　“可是那樣不就是錯誤答案了嗎？” 　　“你要記住，這裡沒有錯誤答案之說，不管是在法學院還是將來你作為律師或法官的職業生涯。你可以尋求正義，尋求公平，但永遠不要尋求正確答案。” 　　這句話對方綻產生了極大的沖擊，這麼多年的求學生涯，正確答案似乎是作為學生所追求的唯一的真理，她一直以為，無論是學校、老師、練習還是考試，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學生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好”的，隻要知道了這個，作為學生的使命就順利完成了。而今天，她坐在這裡，聽到的卻是“不要尋求正確答案。” 　　“教授，我想我還沒有完全理解…”方綻艱難地說。 　　“噢不急，思維的轉變是需要時間的，你有任何想法，歡迎隨時來和我討論，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比解答我的學生們的困惑更有意義的了。”B教授說，“給它一點時間，再想一想。” 　　“教授，”方綻突然說，“得到結果的過程比結果本身更重要，是這樣嗎？” 　　“這是個很積極的理解，你找到了對的方向。”B教授欣慰地笑了，這時響起來敲門聲，下一個時段預約的學生到了，方綻起身向B教授道謝，帶著滿腦袋的想法離開了。 　　大半年來的許多迷茫、困惑和動搖此刻全部集結在了眼前，方綻在圖書館僻靜角落裡坐下，在白紙上一條條地把它們列了出來。再回想著B教授點醒她的那番話，漸漸地思路開始清晰了起來，仿佛撥開烏雲，讓陽光從縫隙裡照了進來。她心中生出了某種蠢蠢欲動的念頭，於是在紙上端端正正寫下“提綱挈領、獨立思考、融會貫通、”十六個字。 　　預習case不是單純地完成閱讀量，是體會在歷史的長河裡，無數個類似案例是如何最終精煉成具有指導作用的法律規則，體會法律規則又是如何不斷地被新的案例進一步創造和改變；分析案例，不是拿著小玩具往一個個洞口裡放，看哪一個能湊巧對得上的嬰兒遊戲，每個案件都是獨特的不規則多邊形，應該通過仔細而徹底的觀察，尋找它內在的重心；更重要的是，每一個案例都有其兩麵性，你的分析思路取決於你站的位置和角度，原告方或是被告方，都要能自圓其說才行。 　　帶著這些還不成熟的思考，方綻嘗試用不一樣的方法學習，很快她發現上課開始能跟上節奏了，心虛和不自信的情況慢慢減少，便開始鼓勵自己嘗試在人前表達自己的想法。“沒有正確答案”似乎一下拿掉了壓在她心口的石頭，相應地，“為什麼”、“如果這樣呢？”、“有沒有其他可能？”這些想法時時浮上心頭。 　　其實她也不知道現在這樣做到底對提升GPA有沒有幫助，她隻是摸索著、鼓勵著自己去嘗試，並不斷進行自我調整，直到有一天，她從書本上抬起頭，發現已經接近午夜，再一看頁碼，早已超過了閱讀目標，而她感覺自己才剛坐下沒多久。那一刻她感到前所未有地欣慰，學習已經不再是折磨她的事情了，找書苑 wwｗ．ｚhaoshuｙuａn.com 甚至開始嘗到了那麼點樂趣，她很想馬上和人分享這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質變，可是卻發現在這深夜裡，並沒有一個可以訴說的對象。 　　當方綻沉浸在自我開發的樂趣中時，其他人的生活也正默默地發生著變化。大笨報名了模擬法庭，凱蒂則憑著上學期全A的成績進了法學期刊編輯社，Christina申請了LLM轉JD的項目，為了達到要求的GPA正拚了命地學習，還有喬治，不知在忙些什麼，鮮少能在法學院遇到他， 　　這天是周末，方綻難得時間寬鬆打算在家做飯吃，林可和周翱也在，她便打給昊天，叫他打完工過來吃飯。看方綻即又有時間又有心情，周翱提議買菜前去mall裡逛逛街，方綻這才想起來，自己上次正兒八經地逛街，還是去年暑假時和昊天周翱去的州府，鎮子上的mall她居然一次都沒逛過。 　　“我的媽呀，你這樣會學成傻子的！”周翱看到方綻在mall裡看啥都新鮮的樣子，痛心疾首地說，“作為一個女生，居然大半年裡一次都沒來過mall裡，簡直是違背科學！林可都不知道買了多少衣服鞋子有的沒的了。” 　　“也沒有很多好不好，”林可不滿地說，“還沒我國內東西的三分之一呢，再說這個mall逛來逛去也就那麼幾個牌子，A&F、GAP、OLD NAVY之類的，還不如Target好逛呢。” 　　“她每次在Target都能逛幾個小時，我也是服了。”周翱悄悄跟方綻說。 　　下一節：27最初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