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星期日中午，高元健局促不安地坐在史家靠門的一張八仙桌旁。桌上放著兩條“大前門”香煙、兩瓶“洋河大曲”白酒，還有兩包用黃草紙包裹的糕點；茶幾上則放著一隻黃色帆布包和一頂大沿帽。 　　他環顧屋內，三十餘平方米的空間裡除了這張八仙桌，還有少得可憐的床、櫃子和板凳，墻上則是一張領袖像和一張大豐收年畫。 　　屋內光線昏暗，仿佛與外界隔絕——即便是大白天，從外向內望去，也如同置身於幽深的山洞之中。空氣中則彌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復雜氣味，令人不禁皺眉。 　　高元健心中感慨萬分：七八口人吃喝拉撒睡都擠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就像是在“螺螄殼裡做道場”，顯得異常局促。自己的心上人竟能在這樣的環境裡，始終保持著那份超凡脫俗的仙氣，這真的是一樁人間奇跡。 　　不一會兒，許桂英抱著小兒子，手裡拿著一把蔥進了門。 　　和客人打過招呼後，許桂英就抱著孩子燒起火來，史婉蓮則負責掌勺。 　　剛才，高元健在門口見到迎候他的史婉蓮時，已經沒有了初次見到她時的緊張和激動，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親切而溫暖的情感。經過幾次鴻雁往來，兩顆心已經緊緊地交織在一起。 　　此時此刻，目睹史婉蓮在灶間忙碌的身影，他仿佛置身夢境。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這位女子時那種渾身觸電的感覺，就像失蹤多年的五姐突然出現在他視野裡一樣令人驚喜；但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在何時、何地第一次遇見史婉蓮的。 　　雖說高元健離開部隊外出機會較多，但也不可能隔三差五地來到孝義莊汽車站買票坐車；而史婉蓮回孝義莊的頻率更是低到每月一次。或許是她偶爾代父賣票時被他遇上了，或許是她去部隊沐浴或看電影時被他看到了…… 　　自從遇見少女史婉蓮的那一刻起，高元健便深信不疑，她就是他願意攜手共度一生的伴侶。無論她的心臟有一個洞，還是十個洞、百個洞，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娶她為妻，與她白頭偕老，共度風雨人生。 　　不一會兒，史家熱鬧起來。撿煤渣隊伍回來了，三個大兒童，一個個被曬得黑裡透紅，臉上是一道道汗水拌著黑灰汙漬。 　　高元健聞聲迎了出去，孩子們瞪大眼睛看著這位解放軍叔叔，滿臉的問號，一時也不知該叫他什麼。 　　高元健根據年齡判斷一一叫出了孩子們的名字，使得他們一下子和自己親近起來。 　　“我打水給你們洗臉哈！”他拎了一木桶清水到屋外。“你們收拾乾凈進屋來，我有禮物給你們。” 　　孩子們一聽，興奮得來不及擦乾身上的水，連蹦帶跳地跑進屋來。 　　高元健拿過帆布包，把一樣樣東西掏出來。 　　史忠信得到了一支英雄牌鋼筆，簡直樂開了花。 　　“一直跟我吵著要買鋼筆，終究沒舍得給你買。這下滿意了吧？”史婉蓮轉臉對著高興壞了的大弟弟說道。 　　史婉雲得到了一本橘黃色塑料麵筆記本。自上學後，她恐怕還沒見過這麼精美的本子。她聞了聞新本子發出的紙香味，笑瞇瞇地把寶貝放進洗白了的書包。 　　史婉香則接過一隻嶄新的、沉甸甸的鐵皮文具盒。她迫不接待地打開後，發現裡麵有一把小刀、兩塊香橡皮和六支花鉛筆。她歡叫一聲道：“叔叔真好！這下我可不要哥哥用紙做的鉛筆了。” 　　“叫大哥哥，香香！”許桂英朗聲糾正道。 　　看著史家大大小小的孩子，高元健心想：他們一個個看上去臟兮兮的，最小的女孩還生了一嘴的羊胡子瘡，最小的男孩還沒斷奶，但那種優良的基因瞎子都看得出來——長大了，準是一窩帥哥美女！ 　　飯菜終於上桌了，主菜是韭菜炒雞蛋，配彩有乾菜粉絲湯、茄子、冬瓜等五六個菜，主食則是薺菜肉餡餃子。 　　“當家的，準備吃飯哈!”許桂英對著窗洞喊了一聲，就帶著小兒子出門去替丈夫，要他來陪未來的姑爺喝酒吃飯。 　　…… 　　史興華客氣地為高元健斟酒、遞煙，都被一一謝絕了。小夥子說自己對煙酒天生沒啥興趣，也就不勉強學了。 　　聊了高家人在老家的一些生活情況後，兩代人又談了些不著邊際的國內、國際形勢話題，氣氛便在席間熱絡起來。 　　史婉蓮從沒有端詳過高元健的臉，趁著他和父親聊天之際，她狠狠地掃描了幾下。 　　他顯然剛理過發，光過胡子，細膩的皮膚白裡透紅。兩道一字眉下是一雙單眼皮，眼神相當犀利且乾凈。刀削般挺直的鼻梁下，是兩片唇線明晰、大小適中的薄嘴唇，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ｏm 貌似巧言善辨又有些桀驁不馴。白燦燦的牙齒還算整齊，顯然沒有受過煙酒茶的熏染。指甲被剪得光禿禿的，十指修長，一看就是個腦力勞動者。身量算不上魁偉，但個高腿長、腰板峻拔，透著一股磊落之氣…… 　　史婉蓮心中暗自思忖：“他或許並非傳統意義上的美男子，但其風度翩翩、氣質非凡，亦是百裡挑一。他身上流露出的那種從容與深邃，全然不似一個來自鄉野、未曾領略過大千世界的下級軍官，反倒更像是電影中那些出身顯貴、身負絕技且臨危不亂的地下英雄。‘腹有詩書氣自華’，此言果然不虛。與我過去所見的那些隻知道比軍銜、職級高低的赳赳武夫相比，他無疑要高出百倍不止！若說他便是範蠡再世，我亦深信不疑！” 　　午後時分，高元健欣然取過史家早已備好的筆墨紙張，一口氣揮灑自如地寫下了數幅對聯。史興華站在一旁，目睹著這位年輕人的書法造詣，不禁笑得眉眼彎彎，心中甚是歡喜。 　　史忠信小心翼翼地將對聯一一貼上門楣，墨跡在陽光下逐漸乾透，散發出淡淡的墨香。 　　“時候不早了，你們快去看電影吧，可別耽誤了時間！”史興華趁著酒意正酣，豪爽地催促著兩人。在他的眼裡，這對年輕人儼然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於是，史婉蓮戴上一頂草帽，與高元健始終保持兩三米的距離，一前一後地沿著蜿蜒的石子馬路，朝著距離史家三裡多地的師部方向走去。 　　正午的太陽照在他們的身上，仿佛為這段美好的時光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