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景抵達刈麥埠時已是深夜。月光下,幾棵大柳樹在河麵映出倒影。停泊在河口的商船在水裡搖曳,除了幾聲狗吠,整個刈麥埠顯得格外寂靜。 這裡原本是夏糧的集散地,在麥子還未收割前,按慣例不能閑置,所以才被河穀商會占用,白景的那批卷軸應該就在此地。 由於月光的緣故,白景並未注意到地上的幾處水坑,當他翻身下馬,看到水坑時已經躲閃不及,他心裡暗罵一聲不妙,突然失去重心,屁股朝下身體歪斜,眼看就要摔進水裡。 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韁繩,孑駒馬被這突來的一拽驚擾,隻見它長嘯一聲,邁開前蹄,往前一躍,拖著懸吊著的白景遠離了水坑。 可當他回過神剛想鬆口氣,卻又驚出一身冷汗。孑駒馬沖出去的方向,不是別處,正是河裡。“孑駒害我啊!” 白景驚叫,隨即用盡全身力氣,縱身一跳,終於坐上馬背勒住韁繩,此時孑駒馬揚起前蹄,幾乎懸在河堤之上。 若不是用力拽住韁繩,白景早就被甩下馬去。他幾乎倒立,就在這時,胸口懷兜裡閃出金屬光澤,那本殘卷滑落出來。 麥地圈見到石碾和後來追趕馬的記憶,很快在白景腦海中鮮活起來。又是這害人的孑駒馬,他暗暗痛罵。彼時心思全在卷軸上,走得著急,壓根忘了殘卷還在自己身上。 這麼無端背了個私藏劍閣學者之物的罪名,他更是無名火起,正想揚鞭教訓孑駒時,一個哈欠聲讓他警覺起來。 高墻裡走出一人,他定睛一看,原來是守倉庫的夥計。白景屏住呼吸,心跳不止。他心裡盤算這起夜的夥計,看上去睡眼惺忪,不知有沒有瞧見他此時的模樣,有沒有注意到自己胸口那本價值頗豐的殘卷。 聽到墻邊的撒尿聲,白景直接跳下馬,將殘卷收好,眼下拿回貨物要緊,等回去經過茶肆,再把殘卷還給學者便是。 他打定主意,拍了拍孑駒以作安撫,緊接著躡手躡腳藏到了柳樹後。 要說他為什麼不大大方方,吆喝夥計幫他查點被扣的貨物,臨走時送些賞錢,再幫他把貨物拉回黃土城,此間原因有二。 一是按規矩,他即便申訴成功,也得等到明日一早開倉時才能取貨。深更半夜私自踏進大倉,不管出於何種目的,都會被按竊賊處置,守倉之人見到可無條件誅賊。 這第二嘛,他已經暫壓了佩劍,即使自己在被守衛擊殺之前,亮明身份並且解釋清楚來意,他根本就沒有錢兩用來通融。 “殘卷!”他躲在暗處,摸了摸胸口,殘卷依然安在。“不,必須得還回去。” 他對自己靈光一閃的想法感到羞愧,更何況這本殘卷,雖然看起來不像是核心部分,卻仍然價值連城,用在這裡簡直暴殄天物。 正當他自我安慰時,墻角已經空無一人,白景頓覺不妙,可為時已晚。 本來黢黑一片的河口忽然燈火通明,從泊船上跳出來的守衛足有數十人。他們手持火把,腰間挎劍,麵無表情的臉被火把映得發紅。白景胃中一陣翻騰,他努力使自己站穩,直勾勾地盯著走來的領頭人。 “白老板,我等在此恭候良久,怎麼,無視平原律令,意圖擅闖大倉,搶奪平原大公的珍藏?” “你們竟然是,”白景終於看清眼前這群人並非守衛,而是臭名昭著的尋獵團。 “沒錯,今日我等奉命押送大公珍藏,在此地稍作停留。但收到密報,說有一位河穀商人賠光了家產,打算鋌而走險盜取大公珍藏,逃去帝國以求庇護。之後我等從商會探聽到,白老板昨日被扣押了所有卷軸,還被商會除名,到達此地一看,你的貨物確實就在大倉之中。經過如此推斷,我等特意設下埋伏,現在看來,企圖盜竊叛國之人果然是你。” 白景快速回想起這一連串的遭遇。從昨日獨臂兄弟開始,自己就掉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通過玄鳥傳聲的消息,要麼是河穀商人被帝國叛軍洗劫,要麼就是劍閣發布新款卷軸,鬧事這等消息完全不值得通過玄鳥傳聲。 而後貨物被火速扣押,甚至直接轉移。路途中又意外碰上學者,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劍閣學者不可能隻身一人,跨越千裡來到南部平原,白景飄散的思緒被尋獵團頭領打斷。 “白老板,不管你此時此刻在作何打算,都將隨我等一道返回平原大都,接受審判。你插翅難逃,等待你的將是平原最優雅的懲罰—生吃麥穗。不過聽說你是雪原人,在回程路上我們暫且會讓你舒服些。”說罷,尋獵團裡響起了不懷好意地陣陣賊笑。 白景冷冷地看向前方,就算拔劍起舞,也絕無可能在幾十人手中逃脫,更不用說佩劍不在手中。難道說讓他交出佩劍,也是圈套的其中一環? 他突然眼眶一熱,倘如丟失佩劍,就如同一絲不掛在街上遊街,如同手無寸鐵闖入戰場。他深知此刻任何解釋都是徒勞,在這幫無惡不作的人麵前,他縱使……不對,他還有一絲機會。 水坑!白景突然想起這水坑的用處。平原人在收麥前,都要事先在集散地挖幾處水坑。千年來,農人們把光腳收割麥子的傳統流傳至今。 作為雪原人,白景並不知曉這傳統從何而來,隻清楚農人們每當把成捆的秸稈運到這裡,經過水坑時,都會把腳放進去,讓腳底濕水,沾滿地上掉落的麥粒,再把腳插回水坑,如此往復。 他們盡可能收集麥粒以減少損失,因為平原盛行旱季。 可他要如何利用水坑呢?此刻離他最近的水坑有十幾步之遠,他微微側身,瞥見孑駒馬竟然在舔舐柳條。 他突然眼前一亮,隻要能起舞弄起飛塵,用柔韌性極好柳條,比起佩劍也差不了多少,隻需靠近水坑,他就有辦法逃脫。 在尋獵團還沉浸在臆想裡時,白景已經順著枝椏,爬上柳樹,看準時機,往水坑方向縱身一跳,順勢扯下一截黑色柳條。 這幾個動作幾乎在眨眼間完成,當尋獵團反應過來,白景已經揮起柳藤站在水坑邊。 “白老板,別折騰了,想要給我等表演雜技,等上路再說也不遲嘛,怎麼,還有新的雜技?” 頭領還沒看清白景的動作,眼前已是漫天飛塵,在火把的火光中,他看到一條旋轉的黑色長蛇,頭圍相連,很快便分裂成兩條、三條,漸漸化為重影,直插水坑。 無數懸轉的黑色長蛇,似乎從水坑裡吸滿了水,然後從水坑中一躍而出,帶出的水花四散,如同在暴雨裡快速旋轉的雨傘。 水花力道之大,足以讓站在後排的尋獵團感受到疼痛,但更致命的是,火把也被水花澆滅,大倉外很快又陷入一片黑暗。 長蛇瞬間消散,白景已經迅速躲進了高墻的陰影之中。他隱約看到尋獵團亂作一團,正試圖點燃手邊一切可以照明的物件。 他逃跑的時機,轉瞬即逝。隻是他還想拿自己的貨,沒了這批卷軸,他該拿什麼贖回佩劍,該拿什麼作為離開的本錢。 這批卷軸即使被召回,在黑市裡流通,仍可以換來幾萬金,足夠他買一艘大船,前往世外海島,重新開始生活,他必須賭一把。 白景準備來個聲東擊西,他呼哨一聲,孑駒馬迅速有了回應,正巧往水坑方向沖去。尋獵團被吸引了注意力,開始追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有幾個人毫不意外地掉進了水坑。 趁此機會,白景緊貼著墻邊,悄悄溜進了倉庫中。沒想到大倉中更是漆黑如墨,好在他的眼睛很快適應了黑暗,能隱約分辨出倉庫裡所堆貨物的大致輪廓。 有了!在正前方那堆白色油布下麵,一定是自己的貨物。整個平原商會,隻有他要求自己的貨物,一定要特別使用白色油布包裹。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當他掀開白色油,看到的不是卷軸,而是一個雙手被捆綁的男人! 那人被封住口,見到白景時驚訝萬分。白景趕忙示意他不要亂動,那人點頭,於是白景拿掉封口布,給他送了綁。又繼續在四周摸索。 “外麵怎麼了,這幫狗娘養的,搞得雞犬不寧。你在找什麼?啊,我知道了,白布下的東西。” “你知道在哪?”白景湊上去,聞到了男人身上的汗臭,又連忙躲開。 “知道也沒用,尋獵團準備再次操縱卷軸市場,就在今日,最新款的卷軸,價格將會一落千丈。他們就在我耳邊議論的。” 白景整個人癱倒下來,他猜的沒錯,這才是連環套的最後一環,也是最致命的一環。拖到今天,他的所有卷軸都將一文不值,然後隻能虧本出貨,被其他商人分食乾凈。 他就像隻飛蛾,無論做什麼都無濟於事。 “可你又是誰?為何被尋獵團綁在此地。”白景有氣無力,隨口一問。外麵火光四起,他準備束手就擒。 “我啊,是個鑄劍師,也是這幫狗娘養的口中,那個怎麼稱呼來著,哦,大公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