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部平原正值芒種時節,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裡,大柳樹點綴其中,每隔一顆柳樹下都有一間茶肆。順著柳樹往遠處眺望,一座巍峨的黃土城就盤亙在麥浪裡。 白景正馬不停蹄往這裡趕,倘若不在日落前趕到,等聯席會結束,未能申訴成功,自己所有的囤貨都將被商會收繳充公。為了這批新款卷軸,他幾乎壓上了全部本錢,一旦充公,他這些年的辛苦累積也將化為烏有。 可是他太渴了,從出發到現在他滴水未進,雖是下午,卻烈日依舊,他全身濕透,汗漬浸到傷口,更是疼痛難忍。每路過一處茶肆,都讓他倍感煎熬,連孑駒馬都嘶鳴起來,開始變得難以控製。 白景盤算著時間,他決定要在下一顆大柳樹停下,討碗茶水,讓他的馬也喘口氣。前方不遠處已經隱約看到搖曳的柳條,就快到了,他揚起馬鞭,恨不得樹蔭離得再近些。 就在這時,孑駒馬前蹄一躍而起,差點把他掀翻在地。他咒罵一聲,不斷安撫受驚的馬匹,緊接著側身看向馬頭方向。地上竟然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子,雖然衣衫襤褸,但白景還是分辨得出來,這分明是劍閣學者的裝束。 他連忙下馬,撲向學者,探了探鼻息,還有救。白景沒有遲疑,便將學者抬起,準備放在馬背上。“等一等。”學者的聲音細若遊絲,但白景還是聽到了。“地上,麥田壟裡。”學者吐出最後幾個字便昏了過去。 白景咬了咬牙,他開始猶豫起來,他自己的事已經迫在眉睫,本打算將學者帶到前方茶肆,讓其安頓,自己再繼續趕路。可商道兩側有無數條麥田壟,即使學者有重要的遺失之物,自己該去幫忙尋找嗎? 左右看了看金色的麥浪,他嘆了口氣,先把昏睡的男子在馬背上安置,還是決定幫這個忙,哪怕隻是徒勞。畢竟,自己的飯碗也算是劍閣學者們給的。 可真要找起來,白景頓時覺得無從下手,他有些急躁,腳尖用力踢向路旁的土堆,黃土煙塵隨風揚起,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股微風將他的目光引向了身後。 他索性趟進麥地,隨意拍打著麥穗,麥芒果然有些刺人。放在往常,他從來不會下馬,更不會在意不起眼的麥子。突然,他聽到一個聲響,可在這茫茫野外,隻有風吹麥浪的沙沙聲,他判斷響聲不是幻覺,就在不遠處。 白景撥開麥穗,往前趟去。就在此時,他眼角瞥見一處金屬反光,原來在這裡!他欣喜萬分,趕忙上前撥開麥子。 眼前呈現的畫麵,讓白景驚詫。一個麥田圈的圓心處,石碾的上方,竟然放著一本殘卷。 他心跳加速,暗示自己一定要冷靜,無數人遍尋大陸找尋的殘卷,自己竟然有幸碰到其中一本! 一定是真的,它和自己曾在劍閣博物館裡見到的那本一樣,有製式相同的金屬書封,隻是鏤空圖案不同。他本想像朝拜一樣走過去,但是路邊的馬驚叫了一聲,已經甩開了前蹄。 “不好!”白景飛奔過去,將殘卷收入懷中,又加快步伐,去追自己的馬。“孑駒!” 白景眼睜睜看著孑駒馬飛奔出去,竟然停在了柳樹下,好在柳樹已經不遠。 等他跑到了馬跟前,酒肆老板已經迎了出來,白景喘著粗氣,全然忘記饑渴,背傷還有他被扣押的貨。 “白老板,好雅興,怕累著馬,自己在後麵跑。嘶,這馬背上還馱了個人,這不是,伯唯嗎?怎麼搞出這副模樣,前幾日還在這裡和我暢談,他新研究出來的劍法卷軸是如何之好,他要讓整個卷軸市場天翻地覆,為自己正名,而且他竟然不嫌棄我的職業……” 白景聽到卷軸時,額頭青筋暴起,他把仍昏迷不醒的學者扶下馬,腰間卸下一袋銀錢,又從桌邊抓起一截甘蔗,之後迅速騎上馬,老板話沒說完,白景已經跑出了二裡地遠。 架著學者的茶肆老板愣在原地,當他看到錢袋卻又驚又喜,於是扯開嗓子喊道:“哎!白老板,你不喝完茶再走嗎?嘶,果然是個怪胎。”白景還是聽到了最後幾個字。 黃土城,城墻上的旌旗被落日餘暉浸染,變得血紅。白景早已筋疲力盡,身下的孑駒馬也不斷搖頭嘶喘,當他看向天空,不禁打了一身冷顫,殘陽如血。 他疾蹬馬鐙,直到河穀商會門外才停下,等白景下馬時,孑駒馬幾乎跪倒在地。 白景顧不上這麼多,門裡已經走出了幾個商人,聯席會怕是已經結束了,他有些氣餒,可還是從馬鞍袋裡抽出佩劍,急匆匆地闖進了商會大門。 “收工了,看不見嗎?收工,怎麼還往裡闖!”守門人朝門牌冷漠地一指,表情嚴肅。“想乾什麼,河穀商會是閑雜人可以隨便出入的地方嗎?” 白景聽罷差點動怒,但為了自己那批貨,必須忍下來。他清了清喉嚨,平靜地回應:“我是塵埃大陸、南部平原、黃土城商會、第五十八號、劍閣在冊的河穀商人,白景。”他每說一句,都要停頓一刻。 守門人卻閉著眼,有些傲慢地說道:“哦,是白老板,怎麼今天這副打扮,這身上是血跡吧?哎呀,白老板不是不會用劍殺賊的嘛。”守門人竟哂笑起來。“說吧,有何要事,勞您親自過來商會?” 如果不是因為有求於人,白景早就翻身上馬,揚長而去,他確實對商會不滿,但眼下隻能忍耐。“我來討回我的貨。快幫我呈報聯席會,加急!” “您的貨?哦對了,中午時分有人通過玄鳥傳來消息,說白老板您在磨坊鎮賣假貨,聯席會長一聽,暴跳如雷,如果不是其他成員苦勸,您的會籍就被注銷了,扣下您在商會的貨,已經是最輕的處罰了。”守門人語氣裡帶著一絲戲謔,這讓白景很不自在。 “我那是被人汙蔑,誅殺賊人的事,玄鳥沒有報到商會嗎?” “您說也真是,這玄鳥犯了相思病,整個下午都在房梁上打轉,硬是一個字都沒吐出。這麼說,您確實需要申訴啦?” 守門人又笑了,剛睜開的雙眼又瞇成一條縫。他停頓片刻,竟冷冰冰地說道:“明日再來吧,會長他不在。”說完便扭頭就走。 “明日絕對不行,幾個卷軸訂單正等著發貨,送遲了被投訴,今年商會的考核就完了!” 守門人聽了停下腳步,若有所思。他轉過身又睜開雙眼,笑盈盈地說:“會長不在,還有副會長,可您知道的,想讓副會長加班處置申訴,得有…”說著便用手指比劃起來。 “有,有,能申訴都好說。”白景看向空蕩蕩的腰間,頓時傻了眼。“該死。”他為了行俠仗義救那位學者,錢袋早就給了茶肆。 “白老板您,您怎麼罵人呢?不能辦我可就走了。” “哎,別急,我的錢袋在途中救了急,你看,那匹馬,先存在這裡,等拿回我的貨,一定奉上新款卷軸。” “您說門外那匹?都累成那樣了,不行,不行!”守門人說罷又要離開。 “那您說,”白景話音有些急切,“用什麼可以辦成?” 隻見守門人睜大眼睛,盯著白景手中的佩劍,咂了咂嘴,慢吞吞地說:“您的佩劍可以啊。” “這怎麼行?塵埃人沒了佩劍,成何體統!更何況我這把是灌了石尾露的雪原劍,有靈性。” “可您也沒法刷出劍紋,觸法靈性不是。您別誤會,白老板,等您拿了貨,我拿到卷軸,這把劍原樣奉還,等於先寄存在我這兒。可以的話,我這就去找副會長!” “行吧。”白景長籲一口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交出佩劍,他有些沮喪,又有一絲悵然。 整個申訴過程順利異常。據說是因為玄鳥恢復了原狀,在申時又開始吐字了,一連串的消息裡,白景殺賊的內容在日落前才被玄鳥吐出,若不是白景及時趕到,他那批貨真的要充公了。 白景本該為此鬆一口氣,但誰知商會倉庫大修,他的那批貨早在幾天前就被轉移。“刈麥埠。”離黃土城足足有半日路程,可他必須把卷軸拉回城裡。 他前日在磨坊鎮聽到一則消息,不能不當真。說是最新款的劍法卷軸可能要被劍閣召回,倘若真這則消息為真,卷軸不在身邊,他連帶著貨跑路的機會都沒有。 “被召回等於血本無歸,而且還有我的劍!不行,今夜必須得趕過去,拿回卷軸。” 月光如洗,映出白景清瘦的身影。經商的這幾年,他沒正經吃過一頓飯,都是胡亂對付幾口,他本就是被棄養的孤兒,從未感受過和家人一起享受熱湯的溫暖。 隻是他堅信,冥冥之中,他絕非孑然一身,在塵埃大陸的某一處,還有一人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在他飄渺的記憶裡,他記得自己還有一個同胞兄弟。 他仰起頭,遙望明月。“同望一片月,卻是異鄉人。”自己真正的故鄉其實並非雪原,那是何處呢? 他沉吟一聲,給孑駒喂了乾草和水之後,他便趁著月色趕起夜路,背傷的痛楚已經感受不到了。 “駕!”單人一騎飛馳在商道上,皎月如盤,點點星辰下,酒肆的燈火向遠方延伸,隻能聽到輕撫麥浪的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