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爾把西西弗裡輕柔地放到了實驗臺上。 與此同時,他利用不計其數的暗影大手精準操控周遭的各項精密儀器。 那些儀器嘰嘰喳喳作響,各自述發著獨屬於自己的聲音。很明顯,它們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 再反觀提爾,能夠如此嫻熟的利用暗影的力量,他確實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天才。 力量倘若隻是用來毀滅,那麼他是雙刃劍的,隻有完全控製,才足以將它真正化作手中對敵的利刃。 那些儀器都很靈敏,它們迅速啟動,表盤上閃出各式各樣的復雜符號,一串串地飛快滑動著。 而此時提爾依舊站在西西弗裡身前,沉靜地看著依舊沒有蘇醒跡象的西西弗裡。 他的眼皮一抬,自他身後就突然伸出了一隻暗影大手。 這一隻比之前的所有都要大些。 還有與其不同的是,這一隻不似是以往的冷硬固態,它更具有流動性,就好像是某種被裝在容器裡的液體,被迫聚成了“手”這一形態。 大手慢慢向實驗臺上的西西弗裡靠近,緊接著動作輕柔地將他的身體握在手心裡。 那些暗影如水般流動,很快便滲透進了昏迷著的西西弗裡的軀乾。 提爾看著這一切,本就耷拉著的眼皮仿佛又垂下去了一點兒。 在提爾緊張地進行著時,西西弗裡的意識好像沉浸在海洋中。 這和之前被提爾強行傳送時的溺水感不一樣。 彼時的暗影如附骨之蛆地爬上來,沉溺於其中的他像是被強行按在了粘稠而不可掙脫的沼澤中,越陷越深。那感覺實在稱不上良好的回憶。 然而此時,他依舊能感受到是那些散落在身側的是暗影,但是,這與前者很明顯是不同的。 在這暗影中,西西弗裡宛若被神明之手輕輕托起,浸泡在輕柔的光之海洋中靜默呼吸。 這是自由而引誘人永遠沉醉的極樂。 之前在那惡劣感受中,他尚且還能憑借著頑強的意誌力保持些許清醒;如今,換了這種優越體驗,他已然無法思考。 西西弗裡不知道外界過去了多長時間,又或者說不想去知道,甚至於他可能已經不太能分得清所謂的外界和內裡了。 他隻感覺自己好像在這極樂的體驗中沉浸了千萬載。 失去母親的痛苦,針對父親的仇恨,被其他學生侮辱的無奈與憤恨,那些過往深深積壓在心裡無法疏解,無法排放,無法解開的情緒與回憶。 在此刻都化作了過往塵煙,不剩下了什麼。 就連被他視為最可怕惡魔的“口吃”都在這種歡樂麵前不堪一擊。 這些屬於人類的龐大體量的負麵情緒在此刻的表現就好像是貧民窟簡陋教堂的那副穹頂壁畫中展現的情景:光明神舉起神杖,於是所有邪教徒與惡魔都驚恐奔逃。 這種“正義戰勝邪惡”的經典畫麵有朝一日竟以自己的身體為主戰場,這倒是西西弗裡沒想到的。 他好像戰勝了一切,能夠乘著白色駿馬高舉聖劍,迎著萬民歡騰,榮耀地馳過王國的凱旋門了! 西西弗裡回憶起了以前母親帶著自己遠遠看見過的騎士大人。 他們每每討伐完魔物,就會騎著白馬,高舉著利劍,穿著漂亮的盔甲,從城門策馬沖進來。 他感覺榮耀,卻並無強烈的感受。 就好像有什麼在壓抑他的情感。 他一邊覺得自己是騎士,一邊又想起了幼年時在貧民窟上方看見過的煤煙精靈。 那些生自臟汙的聚合體,無知無覺的徜徉在糟糕空氣中,飄在人們的頭上。 比起作為騎士,他感覺自己更想成為這些煤煙精靈的其中一隻。 無知無覺,沒有羈絆,自由自在。 他能夠就這樣一直生活下去嗎?西西弗裡不知道,也不在意。 當然,這時光並沒有持續多久。 “外界的人肯定會想方設法把我拉出去吧。”西西弗裡自嘲地想著。 他們一定會以為自己活在痛苦煎熬中,誰能想得到呢,自己得到了天堂的洗禮。 應當說是早有預料的,某一刻,西西弗裡感受到了一股外來的力量侵入。 那粗暴而粘稠的暗影力量讓西西弗裡覺得熟悉。 長久的洗禮讓他的頭腦混亂不清。 “誰呢?”西西弗裡久久無法回想起來。 他在這歡樂的時光裡待得太久了,當下有關於曾經生活過的外界的記憶都模糊不清了。 盡管想不起來是誰,但他還是溫和順從著外來的暗影。 任由它把自己撈出去。 此刻,西西弗裡仿佛是嬰兒離開了溫暖的子宮,他感覺身周的一切氣息都是那麼陌生。 嬰兒們離開了子宮便會哭喊大叫,或許正是因為這份冰冷陌生吧。 有一種從夢境中醒來的悲哀,有一種失去了保護與目的的迷茫。 這些不適如潮水一般拍打著西西弗裡的心靈,這強烈的沖擊力幾乎可以把人的意誌力沖碎。 可是,他平和的接納了那些不適。 那些蒙昧的時光把他的心打造得無比清淡,就好像是一片隨波逐流的落葉,也像是浮在神的足下的雲彩。 這可能是一種神性。 西西弗裡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耷拉著眼皮幾乎要睡著了的提爾。 “提爾老師。”西西弗裡的眼珠轉動,順著提爾的喉頸仰望著他。 提爾耷拉著的眼皮扯開了一條縫,其中沉暗渾濁的眼珠移了移,似乎正在尋找視野中的西西弗裡的位置。 他微微點了點頭,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 緊接著從他背後冒出一隻暗影大手,徑直抓向西西弗裡。 大手看似來勢兇猛,其實力道並不大,幾乎是輕柔的捧著西西弗裡。 好似是正在嗬護什麼寶物。 又是熟悉的溺水感襲來。 但這次西西弗裡的反應明顯減輕了許多。 他平躺在暗影空間裡的地麵上,凝視著暗影構成的穹頂。 “西西弗裡!”不遠處,一道驚喜的聲音傳來。 很快,西西弗裡的視野中就出現了一張被驚喜覆蓋著的臉。 “他還是那樣,活潑。”西西弗裡想。 不隻是西西弗裡在觀察米格,米格此時也在打量著西西弗裡。 此時他眼中的西西弗裡實在有些奇怪:他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好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漂亮的金發緊緊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其下綴著的是一雙冷漠的眉眼,瞳子裡好像充滿了遊離於世界的孤寂與超脫,嘴唇緊抿,毫無血色。 如果說之前的西西弗裡是陰暗角落裡頑強生存著的苔蘚,那麼現在,他更像是深海裡的那些靜默生活的珊瑚。 他好像收斂了一切鋒芒,連曾經閃著明亮光芒的雙眼此刻都失去了應有的神采。 他淡漠得不想一個活著的人。 “西西弗裡,你感覺還好嗎?” 最初的喜悅過去,米格這時候小心翼翼地問。 “我很好,謝謝你。” 西西弗裡口齒清晰地說道。 而米格卻訝異地望向他。 “你,你不結巴了?” “不結巴了?那還真是恭喜你啊,賤種。” 西西弗裡還沒來得及回應,一道不和諧的聲音就響起了。 不遠處,覺察到這邊動靜的小霍華德正踱步走過來。 “真沒想到你能活著回來,賤種。” 他站定到西西弗裡麵前,出言嘲諷道。 一邊說,一邊俯下身子,輕蔑地用手撚起西西弗裡的一縷頭發。 “賤種,你說你怎麼沒死在那裡呢?” 西西弗裡沒看他,也沒說話,隻是沉默地看著一個方向。 “就像你那個婊子母親一樣。” 小霍華德看他沒有反應,變本加厲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霍華德,你太過分了!” 一旁的米格維護著西西弗裡,伸出手去打小霍華德的手。 小霍華德沒在意他的言語,隻是放下西西弗裡的頭發,躲過了米格的打擊。 全程他都直勾勾地盯著西西弗裡,沒有錯過他臉上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 但是,這過程令他驚異。 他如此羞辱,放在往常,他縱使忍讓,也必然會有憤恨。 當下,他竟然毫無變化。 小霍華德這才鄭重其事地直起身子,移開目光。 他轉而看向臉都氣紅了的米格,聲音沉下去,說:“他恐怕真出什麼問題了。” 這一下反而給米格說懵了,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 “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也不知道提爾老師是怎麼把他救回來了。” 小霍華德似乎是喃喃自語,又好像是要說給米格聽。 “就當前的情況來看,他失去了一些東西。” “那麼應該怎麼找回來呢?”米格順著問下去。 小霍華德望著他,搖了搖頭。 “這件事情隻有梅林知道。” 接著就轉過身去,邁開步子離開了。 “反正就這樣吧,挺好的,至少人活過來了。” 小霍華德的聲音飄過來進到米格的耳中。 米格看著他的背影,又低頭看看一臉無所謂的西西弗裡,微不可察的嘆了一口氣。 隨後就地挨著盤腿坐下。 “你究竟是經歷了什麼啊?”他一邊撫摸著西西弗裡濕漉漉的金發,一邊細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