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月亮重新掙脫了雲層的桎梏,爬了出來,斜斜地掛在西邊的桂花樹上,月光傾瀉而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微風攜著桂花香,沖淡了那股子惡心的血腥味。此時已近午夜,夏末的夜晚是清涼的。長廊邊的曇花忽然全部盛開,銀色的月光浸染得花瓣更加潔白,輕如雲朵,薄如蟬翼,隨風舞動著,閃著靈異的光澤。 “以前聽母親說,曇花盛開,是陰間的靈魂回到人間凝聚而成。你說這是他們回來了嗎?”婉清看著曇花悠悠地說道。 “剎那的美麗,一瞬間的永恒,正如逝去的他們。是的,他們回來了,會看見這一切的。”他看著那聖潔的曇花說道。 很快,明赫把她帶到一間客房,在門口處停了下來。 “今晚你就睡這,換洗的衣服我早已讓人備好。等會我讓人給你送些熱水來,洗漱好,早點休息。” “嗯,謝謝。” 他欲言又止。 “你有什麼想問的?”婉清看出他似乎有話要說。 他頓了幾秒,略微思索了下,還是打算直說,“婉清姐,我現在已經有能力照顧你,為何你不願意從那裡出來?你說你要報恩,報恩有很多種方式,為何一定要以這種方式?再說了,你欠的人情,我也可以幫你還。” “明赫,我知道你想保護我,也知道你可以保護我。但是我也有我想保護的人,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再說我這種人,那種地方不是我最合適的歸宿嗎?”說完,婉清已是淚眼婆娑。 她的聲音雖是溫婉,但是透著執著的倔強。 “過往那不是你的錯,你隻是受害者。那些禽獸不如的骯臟東西,他們終將為這些暴行付出代價。隻要你願意,你本在人間。” “真的,謝謝你,明赫。我已經做了決定。” 他沒有繼續勸她,轉身離開。 浴室裡,山泉水格外冰涼,帶走了身上的汗水和血債,讓他冷靜不少。那挺拔如鬆的精瘦身材,若隱若現的強壯肌肉,再配上幾條觸目驚心的傷疤,尤其肺部附近的槍傷,因為打鬥,剛愈合的傷口又被撕裂,還滲著血,這一切都在告訴我們,這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 沐浴完後,簡單包紮好傷口,他穿上素色孝服,來到書房,打開暗室,那裡供奉著三個牌位。他恭敬地換上貢品,焚上香,深深地跪拜了三次,起身時,雙眼已是通紅,眼淚奪眶而出!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自從母親和師傅走後,多少年了,他從未落過一滴淚。這一次他任由眼淚肆意流淌, 這些年來,家國仇恨,從不敢忘,練武習文,從不懈怠,唯獨不敢憶當年。如今,兒時外祖父慈祥的麵孔、母親的音容笑貌、師傅的諄諄教導與他們慘死時的畫麵交替浮現在腦海,讓他多年的思念、愧疚於今日一並爆發了出來,匯聚在這淚水之中。 許久,他說道:“母親、師傅,而今,我已讓那個殘害你們的罪魁禍首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可是我卻沒有大仇得報的痛快,隻有對家國的迷茫。東條一郎雖已死,但日本人卻仍霸占我東三省。 師傅,你說‘陰極反陽’,難道這個國家遭受的苦難還不夠多嗎?何為陰極?何是反陽? 你說三民主義是中國的希望,可是主義雖好,但如今國民政府腐敗不堪,黨派鬥爭不斷,個個隻看著自己的眼前利益,罔顧家國,陷人民於苦難!何以安邦救國?” 悲憤之情稍微平息,他接著說道:“這些年,為求救國,留洋海外,學習新思想,新技術,每日練武習文,無一日敢懈怠!原以為,隻要我苦讀兵書,馳騁沙場,驅逐倭寇,就可國泰民安!可是我錯了。就算我一人節節勝利又如何?山河已失,區區一介武夫何以扭轉乾坤?! 師傅,你說的對,中國需要的是一個新的領袖,用新的思想來喚醒這隻沉睡之雄獅,讓這個國家重新凝聚起來,重新屹立於東方,但這絕不是現在的國民政府。” 他停頓思索了片刻,若有所思地說道:“師傅,也許我找到了。” 說完,他又叩了三叩,起身來到邊上的書架,書架顯眼的位置放著《共產黨宣言》、《階級鬥爭》和《社會主義史》。他拿了一本1921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由陳望道譯的《共產黨宣言》,關好暗門,來到書房,又一次認真閱讀起來。 “啪嗒,啪嗒……”一樓客廳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將他從書中拉了回來。仔細一聽,管家的聲音,是朝書房走來的。他將書放進抽屜。 聽聲音已近門前,沒等管家敲門,他就喊道:“管叔,請進。“ 管家也不意外,輕輕地推門而入,略帶喘息地小聲說道:“李伯回來了。“ “在哪裡?” “我跑過來通知你的,他馬上就到客廳。” 終於回來了!明赫驚喜的同時,帶著忐忑,不知結果如何,隻是臉上依然平靜如鏡。 明赫和管家來到了客廳,隻見一個約莫五十來歲的男子,著一身乞丐裝,形容憔悴,滿臉黝黑,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走了進來。 來人看見明赫,扔掉拐杖,大踏步朝他走去,一把摟住,然後推開,一邊上下認真打量著,一邊在肩上和手臂上捏了又捏,哽咽地說道:“瘦了,瘦了!你這小子,嚇死我們了。回來就聽說你中槍了,昏迷了好多天,兄弟們都擔心壞了,還好你福大命大。這次怎麼如此不小心,下次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不能再這樣了。你要出了什麼事情,叫我怎麼對得起你娘。”說完,又心疼地上下端詳了一遍,看著真沒事,才放下手。 又轉向管家,責怪地說道:“小管啊,我們把娃交給你,你咋照顧的呢,都憔悴成啥樣了?” 管家一臉委屈地攤開手,“李大哥,明赫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一路走來,他認定的事情,誰拉回來過?” 李伯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些悲傷來。 隻有每次故人相聚,才能在明赫臉上露出少許的少年氣息。他知道不等李伯把話說完,自己是插不上話的。 待李伯沉默時,他才一邊伸開雙臂,一副讓李伯檢查的樣子,一邊略帶孩子氣地笑著說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一根頭發都沒少。我答應你以後會更好地照顧自己,可好?” 見明赫這樣說,李伯又陰轉晴,“哎呀,這個就對了!沒事多笑笑,多俊啊。你才多大,才二十五,整天老氣橫秋的,看著都像三十的人了。”一邊說著一邊搖著頭擺著手,十足一個老頑童的表情。 “對,都向您學習,五十好幾的人,看著像三十。” 三人都笑了起來。 “李伯,您吃飯了嗎?” “哪有這半夜還沒吃飯的,你不會以為我這老叫花子連個飯都討不來吧?”一邊說著,一邊拍著自己的肚子。 管叔看著這一陣嬉笑調侃,這暗夜似乎有了些溫度,家才像個家,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久違的微笑。 明赫看了眼管叔。管叔立刻心領神會,靜靜地退了出去,順便關好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