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你看。”黃秋晚喝的不少,酒興上頭,拉過兒子低下頭竊竊私語:“你看你左邊第四張桌子上的那個李番臺的女兒怎麼樣?年方十七,號稱咱們宛洲城的小昭君,聽馮喜說今年上李家提親的人都快踏破了門檻,可人家一個都瞧不上,反倒是他李家的媒婆到咱府上來過兩次。你看...” “不錯。”黃鳳清微笑如常。 黃秋晚還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嗎? “那她後麵那桌,你仔細瞧瞧。”黃秋晚拍著兒子的大腿,語重心長道:“昭君不喜歡,咱們換個西施,你看高知縣的女兒,高韻,年方十六,出了名的冷艷冰山,是咱們宛洲城的才女啊!你應該聽過她的名聲,恃才傲物,普通士子定是看不上。我跟你說啊兒子,上次我外出賞梅遇見此女,你猜怎麼著?上來一個勁的黃叔叔長黃叔叔短的,還特意問鳳兒哥哥。” “老爹,西施不至於吧?”黃鳳清仔細看了看被老爹吹上天的女子,認真評價道。 “嗯。”黃秋晚手搭上兒子的肩膀,把他摟的近點,低聲道:“兒子,爹不是為你好嗎?你看你看,那個臺上跳舞的姑娘,還真水靈,我讓馬荃去打聽過了,原來是京城裡的大戶人家小姐,後來家裡遭了變故,被迫賣的身,因為價格高,至今還沒賣出價,喜歡嗎?喜歡的話老爹替你買下來,送到你屋子裡去。” 黃鳳清不假思索道:“行啊,全聽老爹安排。” “好,爽快!”黃秋晚大喜過望,一拍大腿大腿招呼道:“馬荃!” “哎,老爺有何吩咐。”馬荃一下子就躥了出來。 “附耳聽來。”黃秋晚小聲道:“去,把那個女孩送到少爺房間裡去。” 黃秋晚故意著重了“房間”二字。 “是。”馬荃臉上露出含蓄羞澀的微笑,俯首退了下去。 黃秋晚拍著兒子的肩膀,語重心長的道:“兒子,今晚勞煩你加把勁,爭取給爹生個孫子抱抱。” 黃鳳清翻了翻白眼,倒了杯茶把黃秋晚的酒換走了:“爹,喝的不少了,再喝下去就怕要出洋相了。” “沒事沒事,誰敢笑話你爹。”黃秋晚大笑,先端起茶淺嘗一口,接著一飲而盡,繼而搖頭晃腦道:“酒後一碗黃明湯,唇齒留香潤肝腸。” 黃鳳清忍俊不禁,今天老爹心情很好,看到老爹這麼開心,他也高興,他想了想,把酒杯遞還了過去,輕聲道:“爹,少喝點。” “好,聽兒子的。”黃秋晚看著兒子傻笑,嘴上立刻保證。 “我喝的差不多了,爹,我出去走走。” “哎,好。”黃秋晚應了一聲,不忘提醒道:“要是看上哪家的姑娘就回來跟爹說。” “知道啦。”黃鳳清應了一聲,回了後堂,把一身顯眼的紅緞子褪了下來,換上書生白,掛上小玉擺,拿上一把公子扇,帶上幾文銀兩從後門出去了。 他從不帶仆人侍衛,喜歡獨來獨往,朋友也很少,正如黃秋晚說的,他很孤僻。而他也知道,自己無論在什麼地方,在自己看不見的暗處,總有不少老爹的影子在保護著自己。 他去漁鋪買了根魚竿,去酒肆打了壺米酒,然後獨自往河畔走去。 冬初,江南,風微寒。 待鉤兒下了水,黃鳳清把桿子鑲在石頭縫裡,而後在找了塊平坦的石頭,擄起袖子在上麵擦了擦便坐了下來。他看了眼漁線下水處,沒發現異動,便拿起了酒壇子,輕輕的拍掉封泥,捅開封紙,聞了聞,小喝了一口。 微甜。 在酒中,他最不喜歡燒酒,英雄好漢視為珍寶的燒刀子對他而言是要命的,太烈,辣的喉嚨疼,喝上一次就不想再喝了;他也不喜黃酒,黃酒太老,又乾又甜,又有股藥味,是上了年紀的人喝的酒;而米酒,清清淡淡,甘甜芳香,千杯不醉,若是能輔上桂花,那便是再好不過。 他就這麼一個人,吹著風,靜靜的喝酒,靜靜的等魚上鉤。 突然,魚線動了下,他立刻停下了所有動作,死死的盯著魚線... 又動了,水麵上驚鴻一尾金色,一瞬而逝,緊接著魚線繃直,拉扯著魚竿變得彎曲。 “上鉤了!”黃鳳清心底歡呼了一聲,扔掉酒壺,一個躥步跳到了石縫邊,扯起魚竿向上拉。 “噗通!”那水裡的魚兒剛露出一個頭,卻不料它的尾巴猛的一拍水麵,又被它沾了水,也不知它哪來的力氣,扯著魚線一個勁的往水裡拉,魚竿被拉出一個巨大的月弧,黃鳳清也是措手不及,差點被它拉下水。 “我來幫你!” 身後突然響起一陣渾厚的嗓音,還不待黃鳳清回頭看,一雙有力的手就握住他的魚竿,幫他穩住了這份力道。 “多謝!”黃鳳清道了一聲謝,扭頭看去隻見是一個褐發褐瞳的異鄉人。 這異鄉人要比自己高大上一分,看那臉龐估計他的年紀也和自己相仿,長相天生威嚴,很是好看。隻是他身上酒氣太重,顯然是喝了不少。 見黃鳳清眼底裡流過一絲驚異,褐發少年對他露出牙齒笑了笑:“恰巧路過,不用客氣!” 黃鳳清也笑了笑,道:“兄臺你幫我拉住桿子,這魚很生猛,再扯下去魚線會崩斷,我得下水去把它撈上來。” “好,我這邊盯著你。”褐發少年大聲道,隨後他加大了力道,把黃鳳清那頭的力道全部承接了過來。 黃鳳清下水毫不猶豫,盡管已經是過了大雪的時令,河水冰涼刺骨,他也僅是沾水時打了個寒顫,然後跨著大步向魚兒走去,他脫下外衣,把外衣擺成兜子狀,朝著水麵翻騰處猛撲了過去。 一尾主體青金色、尾鰭發著炫彩熒光的的大魚被他抱出水麵。 “這什麼魚?”褐發少年從魚竿上下了魚線,望著黃鳳清懷中的大魚驚詫的問道。 黃鳳清以衣裹魚,用力的抱著,一步步向岸上走去,看他臉上的表情就能明白此時他多震驚:“這是龍鯉,越過龍門的鯉魚。” “龍鯉?我隻在書上讀到過,不曾想今日竟然親眼見到了它。”褐發少年驚呼,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把黃鳳清一把拉上岸。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龍鯉。”黃鳳清說著,找了處平坦的草地,先墊上濕掉的衣服,再把懷中的魚輕輕放在上麵,道:“剛多謝兄臺相助了,在下黃姓名鳳清。” “不用客氣。”褐發少年露齒笑道:“在下項姓名荊奴,瀚洲人氏。” “項兄。”黃鳳清禮儀十足,拱手道。 項荊奴十分憨厚,爽朗的笑了笑,道:“黃兄弟怎麼夜晚一個人在這裡釣魚喝酒?也無人陪伴,獨飲寂寞啊?” “也沒項兄說的這般落魄。”黃鳳清笑,道:“我說我來這裡是等這尾龍鯉上鉤的,不知項兄信不信?” “半信。”與黃鳳清客套完,項荊奴低頭看向那條龍鯉,感慨道:“不曾想到這個世上真有龍鯉!黃兄弟,你們宛洲水好,難道這樣的龍鯉很多嗎?” 黃鳳清搖搖頭,道:“項兄,我方才也說了,我這也是第一次見到龍鯉,以前從未見過,也從未聽說過宛洲出龍鯉。” 兩人看著龍鯉沉默了半晌,黃鳳清沉聲道:“傳說鯉魚隻有活過八十歲,不遠千裡遊去雷州海域找到龍門,沿著巖漿化成的火焰瀑布逆流而上,才有機會化為龍鯉。但這畢竟是傳說,太過怪誕,信不得。” “可它的尾鰭居然泛著光,難道這是化龍的趨勢?”項荊奴蹲下身輕輕觸碰龍鯉,龍鯉的嘴一張一合,費力的呼吸著空氣,很顯然它並沒有靈智。 黃鳳清道:“不管怎麼說,這樣的鯉魚已經是祥瑞了,按照朝廷定下的規製,捕到異獸得上交官府。” “黃兄弟要把它交給官府?”項荊奴驚訝,語色中帶著一絲隱約的不舍。 黃鳳清正色點頭。 項荊奴緩緩站起身,看著龍鯉不住地搖頭:“可惜、可惜。” 黃鳳清看到他這個樣子忍不住笑了:“項兄,逗你呢!” 項荊奴轉過頭看向他,反問:“此話怎講?” “現在誰還恪守這條律法?”黃鳳清撇了撇嘴:“這條律法是太祖爺時候定下的,現在的官府誰還管這個,就是被抓到了,罰了點銀子,回去繼續養著就行了。” 項荊奴聞言搖頭失笑:“不瞞黃兄弟,我方才還想著你們宛洲人迂腐,我們瀚洲抓到金毛羊也都是自己養著的,官府知道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定期來收些羊毛就罷了。” 黃鳳清笑著點頭:“是這個理。” “黃兄弟打算如何處置這條魚?不會真送去官府吧?” “當然不送。”黃鳳清道:“就是去賣了換銀子,我也不送官府。” “不回家養著嗎?” 黃鳳清斟酌了片刻搖頭道:“家裡養了善風水的魚,這條魚我是不能帶回去,會壞了風水。” 項荊奴聞言露出了憨厚的笑容:“黃兄弟,如果你要賣的話,把這條魚賣給我?” “送給項兄了。” “真的?”項荊奴一掃酒氣,喜上眉梢,接著卻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這恐怕不妥吧,來而不往非禮也。” 他從腰帶裡摸出一隻金色的蝴蝶結遞給黃鳳清:“這是金羊毛在我們瀚洲,金羊毛寓意著尊貴和長生,還請黃兄弟收下。” “好。”黃鳳清一向很直爽,他雙手接過金色的蝴蝶結,放在眼前仔細的瞅了瞅,還真好看,聞著還一股淡淡的檀香。 項荊奴脫下衣服,去河裡沾了水,而後小心翼翼的把龍鯉裹了起來,抱在懷裡,樂嗬道:“是這麼抱的吧?” “不錯!”黃鳳清頷首道。 “後會有期。” “告辭。” 黃鳳清算了算,現在應該戌時二刻,他看了看項荊奴遠去的方向,而後也轉身離去。 他直徑回了家。 抬頭,看見家門匾上喜慶的大紅花。 他想去家後麵的祠堂看看。 “季叔,替我牽匹馬來。” 三管家季三就站在門外,今天是黃府喜慶的日子,主人家眷都去了秦淮樓喝酒去了,大管家馮喜和二管家馬荃也帶著半數的奴仆隨行伺候,留下他在這裡看家。 季三是個老實的人,他沒有馮喜有才華,沒有馬荃能乾,但他很老實,老實的像一條老狗,從不和任何人爭,他對誰都好。主人們都出去了,他就拿了個板凳坐在門口,乾巴巴的抽著旱煙,靜靜的等著主人們回來。 見到黃鳳清回來,季三皺巴巴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少爺,咋回來了又要出門啊?” 黃鳳清也對他笑了笑:“我出去買點東西,很快就回來的。” 季三從門房後牽出一匹馬,把馬繩遞給黃鳳清,然後扶他上去:“少爺快去快回,老奴在這裡等你。” “好。”黃鳳清應了一聲,揚起馬鞭策馬而去。 他跑了幾裡路,去了廟會的胭脂鋪買了盒胭脂粉,又去了釵子坊,買了幾根好看的玉釵子,最後去酒坊,買了一壺紹興黃酒,就策馬回去了。 回到家裡,季三果然還待在原處,抽著旱煙等著自己。 “少爺回來了。”季三臉上擠出一絲微笑,上前拉住馬,扶黃鳳清下了馬。 “季叔,我去一趟祠堂。” 黃鳳清黃酒遞給了季三,季三樂嗬嗬的接過酒壇子,笑道:“哎,我替少爺掌燈。” 祠堂是個陰森的地方,去祠堂的小道也是條陰森的小道,小道兩側栽滿了鬆柏,夜色淒淒,這些高大冰冷的木頭宛如一群陰間的侍衛,替死去的主人看守住最後的安息地。 一路走過去,季三走在黃鳳清的身側,提著燈籠,替他引路,不知走了多久,待兩側的黑暗盡數褪去,一處亮著黃燈的房子出現在視線中,明黃色的燈光透過格子窗透出來,宛如陰間透出來的鬼火。 “少爺進去,老奴就在門口候著。”季三知道自己不適合進去,他也知道少爺不怕什麼鬼神,所以留在了門口,替黃鳳清守門。 “嗯。”黃鳳清點了點頭,接過季三手裡提著的包裹,獨自推門進去了。 祠堂是死人住的地方,活人來這裡是看望死者,看過後就得出去,所以這本就不屬於活人的地盤,這裡很陰冷,比外麵冬天的風還冷。 正南的墻麵上掛了一排畫像,這些都是黃鳳清的列祖列宗,畫像下擺滿了靈牌,靈牌遠比畫像要多得多,因為家主每代隻有一位,墻就這麼大一塊,不是誰都能上去的,不出意外的話以後爹也會上去,再往後自己也會上去。 他從香盒裡取了三支香來,點上,跪在禪墩上叩了三下。 然後他把香插進了香壇子裡。 “大伯。”黃鳳清站了起來,對祠堂裡一處幽暗的地方笑了笑。 “是鳳兒啊。”蒼老的聲音從幽暗處傳來,那聲音又老又啞,像是鬼嚎,很難想象是活人發出來的。 一個佝僂著的老鬼從陰暗處一瘸一拐的挪了出來。老鬼真的像鬼,一頭白發又亂又臟,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從亂發中漏出來的目光卻犀利的像狼。 他是黃鳳清的大伯,黃秋晚的大哥,從黃鳳清記事起他就在這裡,他是黃氏的守靈人,半個鬼。也隻有鬼,才能和鬼住在一起。 黃鳳清點了點頭,對老鬼道:“我來看我娘,勞煩大伯帶我去。” 老鬼不說話,默默的轉過身,從供壇底下取出一隻燈籠,點上,嘶啞道:“跟我來。” 他帶著黃鳳清繞到了後麵,祠堂後麵有個地道,裡麵安放著許多死去的人,這些人大多都很卑微。 黃鳳清從未見過他母親,他有個姨,是當年和他娘一起陪嫁過來的丫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聽姨說,他娘是因為難產而死的,那年,他娘才十七歲,而他爹那年五十歲。 他記得姨每次跟他說起他娘,都忍不住掉眼淚,而他每次聽姨講娘時,都麵無表情。他聽姨說,那個夜晚,產婆沾了一手的血從房間裡走出來,告訴現在門外等候的黃秋晚,是個男孩,可是夫人難產,保大還是保小? 姨說當時父親想都沒想,給了產婆一個巴掌,大吼道:“這還用問嗎?保小的!”然後,產婆在小夫人的肚子上劃開了個口子,小夫人叫的撕心裂肺,就在這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他出生了,站在門外的黃老爺笑了。 這就是他的出生,他在哭,娘在嚎,爹在笑。 所以,活到如今,他沒有娘這個概念,在他的印象中,娘就是個十七歲的少女。十七歲的少女,應該去賞花,去買胭脂,去收集釵子,去找一個年紀相仿的才子愛慕,而不是去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生兒子。 他知道,那年十七歲的娘肯定也不想這樣,不想嫁給爹,不想生下自己,更不想就這麼寥寥草草的死了。 恨嗎?恨誰去?爹嗎?爹對自己這麼好,為了自己都願意去跳秦淮河,恨他做甚? 再說,這一切都有什麼可恨的? 老鬼提著燈籠在前麵慢慢走著,他就慢慢的跟在後麵,誰也不說話。 “就這裡了。”老鬼在一處門前站定,把手中的燈籠遞給了黃鳳清。 “我知道,謝謝大伯。” 這是一扇普普通通的木門,鑲嵌在冰冰冷冷的石頭中。 他想了想,推門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