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瀚洲狼(1 / 1)

大炎的《太祖實錄》上記載過這麼一件事,大炎開國之初,國家百廢待興,流亡的後乾殘餘勢力集結在西北,意圖重返中原,太祖趙建炎屢次派遣大將西征,卻屢屢戰敗,趙建炎召對丞相:“天下初定,然西北乾逆作亂,王師屢挫,朕如何平之?”   丞相對曰:“皇上欲定西北,需再征三十萬瀚洲兵馬,然天下初定,國庫空虛,皇上需待宛浙秋收之後再舉兵事。”   宛洲和浙洲是炎朝的南方兩洲,這兩洲水源充足,氣候濕潤,土地肥沃,是整個國家的糧倉,如今天下之賦稅,有五成出自宛浙兩洲。   宛洲城,是宛洲的首府。   三年一度的秋闈今日揭榜,揭榜日往往都是熱鬧非凡,江南多士子,宛洲城又是文匯之地,今年尤盛。宛洲世族黃氏的獨子黃鳳清今日高中解元的消息可謂傳的滿城風雨,而同時,號稱江南第一樓的秦淮樓也被黃氏包場,專為黃鳳清大擺解元宴,此消息一出,又成了街頭巷尾人人在談的談資。   而作為風頭一時無兩的主人翁,黃鳳清此時正被他的父親拉著在秦淮樓門口迎接客人。   “伯父和二十三姐夫來了,快請快請!”   “鳳兒,解元啊!了不得!”   說話的是一位儒雅的中年人,他身後跟著一位年輕俊彥,中年人一把白花的山羊胡,麵目溫和,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他身後的年輕俊彥微蓄須,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臉上掛著老成的假笑,一副乖張的麵孔上兩隻眼珠鬼靈的在轉動,他看到黃鳳清時眼睛立刻亮出光來,不停地朝他擠眉弄眼。   “嚴親家來了!嗬嗬,裡麵請裡麵請!”黃秋晚對來者拱手笑道。   “親家,恭喜恭喜!”中年人親熱的拉住黃秋晚的手,寒暄道:“親家,鳳兒大出息啊!   ”   “唉!鳳兒也是僥幸!親家過譽!”   “僥幸?親家,我這才叫僥幸呢!我家嚴浩與鳳兒一科考試,差點名落孫山,我這次可是厚著臉皮來帶嚴浩沾沾你家文曲星的仙氣的!就盼他明年春闈能考個好成績。”   說罷,中年人轉頭對黃鳳清的“二十三姐夫”道:“浩兒,明年春闈之前,你得好好向鳳兒請教學問,聽見了嗎?”   那嚴浩聞言表情肅穆,一跺腳站的筆直,大聲回應:“是!嚴老爺!”   中年人回頭看自己的兒子一眼,眼角一陣抽搐,然後沉默地領著兒子進了大廳。   ……   “魏哥哥來了,快請!”黃鳳清看到一個穿藍色官服的青年。   那青年先是朝黃承晚作揖:“見過恩師!”   而後轉對黃鳳清笑道:“鳳兒,了不得啊!”   ……   “堂部大人!您來了!真是蓬蓽生輝,快請快請!”黃承晚熱情地招呼著。   “老哥哥折煞我也!當年老哥哥掌戶部時,我還是一介書生,若哥哥不嫌棄,咱們還是以兄弟相稱吧!”   ……   光是迎客,父子兩就迎了半個時辰,等主要人物都來了後,父子倆就讓府上大管家馮喜代為迎客,宰相門前三品官,馮喜的也算當地名流了。   “鳳兒啊,你有沒有發現,今晚到宴的人比我們請柬請的要多很多。”   到了後堂,黃秋晚鬆了口氣,在二管家馬荃的攙扶下躺在了老爺椅上,馬荃蹲下身,替他揉腿敲肩。   黃鳳清也累的不行,端起水壺就喝。   黃鳳清抱怨道:“爹,你那麼多學生,十五個在宛洲,你就算不給他們發請柬,他們能來的都來了;我有二十八個姐姐,就有二十八位姐夫,加上你的二十八位親家,還有我的那些外甥外甥女;本地鄉紳世族、達官顯貴們即便不看僧麵也要看佛麵,咱們宛洲的巡撫、布政使、按察使、指揮使都來了,這些鄉紳們怎會不來?還有宛洲城附近的縣太爺主薄也來了十幾位。”   黃承晚看著兒子慈愛地笑道:“都來為我兒子慶賀,好!都來的好!”   此時,挨著黃承晚另一側坐的一位不起眼的中年儒生笑道:“東翁,鳳兒高中,按習俗客人們都會帶兒子過來沾沾文曲星的仙氣。再者東翁還有七位女兒待字閨中,家中有兒子尚未娶妻的,誰沒有這個心思。就如按察使大人季堂部,他的九個兒子全來了。”   此人看似不顯眼,卻是坐在離黃秋晚最近的地方,他是黃秋晚的首席幕僚,姓林名清弦,字尚言。   “是啊。”另一個幕僚道:“尚言兄說的不錯,可今兒我們的主角還是鳳兒啊!鳳兒今年十八,少年解元,可謂前途無量,又至今未娶,誰家姑娘聽的不心動?我方才去外頭看了看,咱宛洲城尚待字閨中的名門閨秀差不多都來了。”   “哦?來了多少?”聽到關於兒子婚事,黃秋晚頓時來勁。   “我看至少也有七八十位吧,樓下的花轎停不下了,都一直排到了河畔。”   “我聽說今天傍晚城裡的胭脂價突然飆升了五十文錢,最好的胭脂價漲到了五兩銀子一盒。”   黃秋晚聞言滿臉自豪:“不愧是我兒子啊!”   黃鳳清道:“爹,我可沒答應你娶媳婦,你高興個什麼?依我看,這些名門閨秀非是沖著我來的,誰不知道今天咱們宛洲城的俊傑才子齊聚一堂,多半是老爺們帶著女兒來掉金龜婿。”   黃秋晚氣道:“照你這麼說,今天咱們父子倆指不定會成了誰家的月老了?兒子,爹還不是為你好,隻要你願意給老子扛起傳宗接代的重任,別說什麼名門小姐,就是皇宮裡的妃子,老爹都給你動動腦筋。”   “爹!慎言!”黃鳳清聽到這句話趕緊低聲道:“爹,捉蝶郎遍布天下,這話可不興說!萬一被捉蝶郎聽到了,這可是調侃皇室的大罪啊!”   “怕什麼?”黃承晚敲了兒子一個板栗:“這裡都是自己人,再說你爹說的話就算被捉蝶郎聽到了又如何?我宛洲世族鐵板一塊,隻要不謀反,奉天那邊就不會輕易降罪過來。”   老爹都這樣說了,黃鳳清隻好接著剛才的話道:“爹,男兒不愁娶,你看你都六十八歲了,還不是擔著家裡傳宗接待的重任嗎?”   “不孝子!你還敢提這茬?”黃秋晚氣道:“你以為我願意?咱們家就你一根獨苗,你小子要是能體諒體諒我,早點給我生個孫子,爹也就可以開始修身養性了。何苦天天喝枸杞頓頓喝參湯?”   “東翁,說到鳳清的娶嫁之事,你還記得皇宮裡的那個醜公主嗎?”默坐喝茶的林清弦突然說了這一句,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他。   “醜公主?”   父子立刻止住了爭執,黃秋晚想了一會兒點頭道:“有點印象,永徽二十一年,皇宮裡那場鬧得沸沸揚揚的假監案……”   “正是。”林清弦頷首道:“那個活下來的醜公主長大了,算起來今年已經十九,我猜皇室很可能會在今年的春闈中為她選擇一位駙馬。”   黃秋晚皺起了眉頭,他看了看自己的兒子,這種仿佛被迷霧籠罩住的消息,讓他很不安。   林清弦轉過頭對黃鳳清道:“鳳兒,我就直說了,我知道你誌在春闈,但進士這風頭太大了,要是皇室今年真打算為醜公主招婿的話,你身後就是咱們宛洲世家,這還真有可能被皇室聯姻,到時候一紙賜婚的聖旨下來,你推都退不掉。我建議你春闈之前娶一位正房,如果你在赴京趕考前還沒有正妻的話,你可能會被皇室的這位醜公主砸中。”   林清弦審時度勢極為穩重,作為黃秋晚身邊的頭號謀士,他的推測十有八九會實現。   黃鳳清一掃常態,正色問道:“林叔叔,真有這麼嚴重嗎?你們怎麼都談虎變色。”   “假監案是皇家辛秘,你還是不知道為好。”林清弦道:“我就跟你說說這個醜公主吧,相傳她生下時無鼻,三瓣唇,皮膚黝黑,到十歲時才長出了頭發,因為其貌不揚,她十三歲那年皇帝賜下金麵具,她戴上後至今未曾摘下。”   “你要是命不好娶到這位醜公主的話,爹也隻有以死謝祖宗嘍。”黃秋晚嘆息。   “行了爹,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做什麼?”黃鳳清小踢了父親一腳,道:“不就是想讓我娶妻嗎?我答應爹就是。”   “一言為定!還是我兒子孝順,知道體諒老父親。”黃秋晚一下子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激動的伸手摟過兒子的肩膀:“兒啊,那我明天就放那些媒婆進家門了,你放心,老爹親自替你把關!”   “老爺,客人們都到了。”馮喜在屋外恭聲道。   黃秋晚站起身,拉著兒子的手,對周圍人道:“德熙十九年,老夫考秋闈時中了個第四,那可把家父高興壞了,他也包下了這秦淮樓為我擺慶功宴,仿佛我中了解元似的。可當時老夫這慶功酒吃的慌啊,你們可知為什麼?”   林清弦笑道:“我知道,因為當時我敬了東翁酒:‘恭喜黃公子金榜題名!’”   “這有何不妥?”眾人不解問道。   林清弦仍是一臉笑意,而黃秋晚卻是擺手道:“大為不妥,當時被尚言如此勸酒,我愣是半天沒喝下。”   黃鳳清也是一臉不解:“這是為何?”   林清弦笑出聲:“因為我是那科解元!”   “哈哈哈...”眾人聽後都笑的前俯後仰,心中卻無一不波瀾起伏,林清弦居然是當年解元,中隱隱於市!   被解元郎敬酒恭喜金榜題名,那不是打臉嗎?   “諸位!”黃秋晚笑道:“老夫在鳳清出生那天,讓人埋下了五十壇狀元紅,如今兒子高中解元,也算是小狀元,便取出來二十壇,還請諸位品嘗。”   ……   今晚的乾淮河注定是熱鬧非凡,秦淮樓上大紅燈籠高高照,金燈代月,杯聲瑯瑯,河麵上水波蕩漾,金光鱗鱗,好似千條萬條鯉魚在水中遊曳。圍繞著秦淮樓燈紅酒綠的畫舫不勝其數,歌聲幽幽,燈火通明,如夢如幻。   解元宴,美人舫,胭脂塞秦淮。   此時不知多少落魄書生站在河畔,在夜色中遠眺寬廣的河麵,望著這一番煙火氣象,無不搖頭嘆息,而腹中卻文氣翻滾,很快便把心中酸澀、失望或是滿腔壯誌都化為一句句詩吟誦出來。   這時,有不少詩販便會擺上大案在不遠處側耳傾聽,書生每吟一句,他們便在紙上記錄一句,若有妙句佳言,待書生吟完之後,上前奉上幾文銅錢,說句‘祝老爺早日高中’的吉利話,兩者皆歡。   “金樽玉劍荒唐客,夜遊畫舫人未可。隔江遠望紅羅帳,青燈長影難思量。”   “阿蠻在作詩嗎?”   江心畫舫上,一老者從船艙裡走了出來,走到站在船頭的少年身邊,與他一同欣賞這乾淮河的絕美夜色。   作詩的少年身姿挺拔,身形健碩,他穿著南方貴公子們喜歡穿的綢緞,他英氣逼人,卻與普通人大不相同,褐色的紮辮,碧色眼眸,雖看上去文質彬彬,卻隱隱透著一股蠻氣,若再靠近點,便很容易聞出他身上的羊馬味。   而他身旁的老人也是如此,與少年不同的,唯有那舉手投足間的氣態,那種能籠蓋四野的大儒氣態。   少年見老人出來,對他笑道:“叔叔,宛洲乃是文匯之地,來到此地不作首江南詩豈不可惜?”   老人佝僂著腰失笑道:“有畫舫,有紅羅帳,還有青燈長影,好小子!你這叫也江南詩?都快成了風月詩了。”   少年眨了眨眼,理所當然地道:“這叔叔就迂腐了,自古風月出乾淮,在乾淮河的畫舫上都不作風月詩,豈不是太不解風情了?”   老者深深斜看了他一眼,故作感慨道:“自古風月出乾淮,這裡的水氣中都帶著胭脂味,古往今來有多少英雄豪傑文人墨客在此斷腸!當真是牢騷太盛防腸斷!阿蠻,要叔叔說,我們瀚洲的男兒還是少留戀此地,鏡花水月一場空,桃花酒色蝕人骨,這不是什麼好地方,會讓人墮了誌向。”   那少年聞言臉色莊重道:“叔叔過了六十歲,莫不是已經看破紅塵了?還是老了不行了?可侄兒還年輕,西北苦寒,連年金戈鐵馬,可憐侄兒那裡見過這麼好玩的地方?不行不行,我還沒在這紅塵中摸爬滾打過,萬萬做不到叔叔這樣老氣橫秋。”   說著,他抬起手指向前方的紅羅帳:“叔,我要去墮了誌向!”   “害!”老者連連搖頭,露出一副苦大仇深加痛心疾首的模樣:“怪老夫就不該帶你來,我就知道你抵擋不住世俗的誘惑,真是作孽啊!”   少年看著老者這模樣就覺得他很虛偽,略帶不悅地道:“叔叔這是何意?莫不是老了不行了就成聖人了?昨日哈桑告訴侄兒,說你以前每次來宛洲城都會來畫舫上一擲千金、通宵達旦,以至流連忘返,乃是秦淮河畫舫的老恩客了。”   “哈桑!”   老者轉過頭氣急敗壞地咆哮。   “啊!”兩人身後的船艙裡傳來萬分驚恐的尖叫:“殿…殿下,老奴對您忠心耿耿,您可不能這樣賣了老奴啊!”   叔侄二人對視一眼,目光交匯的一瞬間老者立刻錯開了目光,扭頭望向寬闊的江麵,他佝僂著腰,老臉微微發燙。高大的少年覺得叔叔的背影今日格外的孤獨,就上前摟住叔叔的肩膀寬慰道:“叔叔沒事的,吃點補藥,你還能行的。”   “逆子!”老者大怒,跳起來抬手在少年腦門上敲一個板栗:“長大了,老夫揍不動你了是不是?”   少年揉了揉腦袋,嘿嘿一笑:“叔叔,過幾天還有生意要談,趕了這麼多天路,你今晚得好好休息休息了。”   老者臉色緩和了些許:“臭小子嘴裡還有些人話。”   此時,孤月懸空,映照江河大地,近看燈火闌珊,遠望萬裡寂寥。叔侄二人沉默片刻,老者問道:“阿蠻,你剛才作了半首詩,還有半首呢?”   少年想了想道:“還有半首詩牢騷,還是叔叔來吧。”   “牢騷?”老人聞言失笑:“作就作,就算是牢騷,老夫還能被你一個小輩看低。”   老者矮身走上船頭,在船頭站定,水氣中一股淡淡的胭脂香撲麵而來,他閉上眼睛聽到了許多聲音,爆竹聲,鑼鼓聲,潺潺的水聲,才子的吟誦聲,畫舫女人的賣笑聲,許多許多聲音向他匯聚而來,在他腦海裡勾勒出一副紙醉金迷的圖畫。可這副圖畫瞬間被另一個聲音踐踏的支離破碎,那是深藏在他靈魂裡的,他聽了一輩子的西北金戈鐵馬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斯年鬢白添新愁,半生金戈業難休。琵琶玉珠聲聲碎,胡聲羌管盡濃愁。”   少年抬起頭:“叔叔這是想家了?”   老者搖頭:“西北的百姓和將士們都還等著我們從這裡運糧食回去過冬,叔叔和你父王肩上擔著整個瀚洲,阿蠻,西北苦寒,卻是我們的家。”   “我知道叔叔和父王的責任,侄兒從不敢忘記。”少年深吸一口氣,望著燈火通明的江南感慨道:“要是我們瀚洲能如這水鄉就好了,一年三耕,那裡還用擔心百姓吃不飽飯。”   老者失笑,他不再繼說西北瀚洲,卻指著那高大巍峨燈火通明的秦淮樓道:“阿蠻,知道那裡在乾什麼嗎?”   少年那裡見過這麼雄偉的閣樓,眼中露出神采,搖頭道:“不知道。”   老者道:“那裡是宛洲世族黃氏族長黃秋晚,在為他兒子擺解元宴,少年解元,風光無限!人生能有一次像他這般的經歷,那就沒有遺憾了。”   老者轉頭看了一眼侄兒,用平淡的語氣道:“之後的生意我們跟黃秋晚會有接觸,他今日給我們瀚洲商隊送來了請帖。”   說著,老者摸出兩張燙金的請帖遞給少年:“水鄉濕冷,老夫得進去烤火了。”   “那叔叔,我可就去了。”少年向船艙裡喊道:“阿吉!紮喇!你們倆打一局吊馬!”   兩個疑惑的小腦袋從船艙裡探了出來,兩張小臉疑惑道:“少主,我們打吊馬作什麼?”   少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道:“我去換件衣裳,你們誰贏了我帶誰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