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 “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也不知道今年考的是不是禮。”黃鳳清在書房,手中卷著一本《論語注釋》喃喃自語。 “要是不考禮,豈不是白學了。” 他心煩意亂的搖了搖頭,讀了一上午的書他已經看不下去了,不是厭學,而是有心事。 直到現在,他腦海裡還是縈繞著李泌之的那一番話。 十年寒窗苦讀為了什麼?往小的說想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往大的說是想做個好官,造福百姓。 他聽家裡的長老們說過朝堂上的事情,知道當今皇帝昏庸無道,但他還是想去京城,為什麼?因為他想自己可以去撥亂反正,他讀這個書就有這個自信,他認為奸臣遇到正臣就會像雪遇到火一般迅速敗退。 “這些都是演繹小說裡的事情吧。”聽了李泌之的話,黃鳳清才明白,想要實現自己的抱負,是何其的天真。 “我該怎麼辦?”他坐在椅子上不由頭大,勾心鬥角的謀權不是他擅長的事情,他心目中的好官都是坦坦蕩蕩,剛正不阿,怎麼可能會這種上不得臺麵的東西?但不去學那縱橫術,恐怕自己去了朝堂也是白搭,龍潭虎穴,別人隨便挖個坑就能絆倒自己,怎麼去實現抱負?可不去京城,豈不是對不起十年寒窗苦讀? “權利,權利...”他閉上眼睛,反復念叨著這兩個字。 “連去不去春闈都難以抉擇,那還看這書乾什麼?”慵懶的嗓音從書房外傳來,繼而一個中年青衫書生推門而入。 “林叔。”黃鳳清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執晚輩禮。來者正是黃府首席幕僚,林清弦。 林清弦頷首,開門見山“鳳兒,實不相瞞,你爹讓我來勸你別去京城。” “老爹真是煞費苦心。”黃鳳清苦笑,他知道這個林叔叔不善說笑,但說出來的話句句屬實,而且他也知道,老爹讓林清弦來勸說自己,是已經下了決心。 林清弦從書桌上撿起《論語注釋》,看向黃鳳清翻到的那一頁:“看禮嗎?很大的考題,經常考,春闈每三十年內必考一次。” 聽到林清弦說這番話,黃鳳清驚覺,他突然間想到,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看似平淡中庸的幕僚先生,其實是是四十年前丙寅科科考的宛洲解元。 “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這句話別琢磨了,不會考的。”林清弦道。 黃鳳清聞言驚愕,問道:“林叔怎麼會知道?” 林清弦指了指自己的腦子,輕聲道:“審時奪度。” “請叔叔教我!”黃鳳清肅然。 林清弦放下《論語注釋》,雙手負後,輕聲道:“這次就說給你聽,讓你知道什麼是為官心術。我且問你,你知不知道皇帝最忌諱什麼?” 黃鳳清想了想回答道:“最忌諱被罵昏君。” “還算聰明。”林清弦眼含笑意:“既然如此,那誰敢出這道題?一日克己復禮,誰克己?為何克己?犯了什麼錯要克己?除了皇帝,又有誰敢叫復禮?天下歸仁,當今天下不仁嗎?這不是指名道姓罵皇帝嗎?” “哪個考官出這道題,十個腦袋也不夠砍。” “明白了嗎?” 黃鳳清心中有所明悟,不由欽佩道:“被叔叔這麼一提點,算是明白了。” 林清弦溫和道:“也就現在我提點提點你,到了京城誰來提點你不犯錯?” 沉默了片刻,林清弦又輕聲道:“鳳兒,你可知叔叔當年是宛洲解元?” “這自然知道。” “那你可知道我堂堂宛洲解元,卻在那場春闈中沒有一席之地?” “不知道。”黃鳳清頓時來了興趣,他也一直疑惑為何當年的天縱之才林清弦,沒能得到那份唾手可得的功名:“為什麼?” 林清弦眼神虛幻起來,他瞇起狹長的眸子,那目光仿佛看穿了重重圍墻,一直望向京城的方向。 “因為我的老師撕了我的考卷。” “什麼!”黃鳳清震驚:“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 林清弦的語色永遠是那麼的平和,他溫言道:“我春闈沒有功名,是被我老師撕了卷子,我的老師不許我進廟堂。” 黃鳳清難以置信:“為什麼?” 林清弦看著他,溫言笑道:“因為我是個不祥之人。” 隻聽林清弦緩緩道:“我的老師,是德熙帝的帝師,一代大儒周純賢先生,我少年時聰慧無比,讀書和你一樣,幾乎能做到過目不忘,十歲時遇到周先生,周先生見我天賦異稟,便收我為入室弟子,自此之後我便跟著周先生出入廟堂,侍奉左右。” “除我之外,周先生還有一個弟子,是我的師兄,我和我師兄感情深厚,朝夕相處了八年之久。我和師兄從小就耐得住寂寞,專心苦讀,在先生的影響下立誌考取功名,進入廟堂,以自己的才學造福天下蒼生。” “先生有個愛好,那就是專研古籍,我的命數就是從先生這個愛好開始轉變的。先生獨好專研《八卦》,一本晦澀難懂的《八卦》他專研了一輩子。我拜師的十年後,我二十歲,我師兄二十二歲,這一年德熙十八年秋闈開考,我回到了宛洲,一舉拿下解元,我師兄回到了唐洲,也同樣拿下了解元,可就在我和師兄來到京城參加完春闈的同一天,先生終於參透了《八卦》,他窺得了天機!” “那一天春闈結束,先生把我和師兄叫到榻前,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的場景,前天還生龍活虎的先生,在窺得了天機後竟然一夜白頭,他虛弱的躺在榻上告訴我們,窺得天機者注定不得長壽,他已經命不久矣。然後他告訴了我們他看到的命數:師兄將來注定會位列宰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雖不是治世良臣,卻也是國家的縫補匠。” “而我。”林清弦平和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猙獰:“先生告訴我,我若身居高位,注定會攪的天下不寧,乾坤顛倒,我此生注定不能踏入廟堂,如若不然,我不僅會是亂世之臣,更會把國家帶至滅亡,這便是我的命數。” 黃鳳清聽得震撼在那裡,張大嘴巴久久不能語,過了良久之後他才艱難地問道:“林叔,你相信這些話嗎?” “我信。”林平之苦笑搖頭:“先生一夜白頭已經是異象,他的話我不得不信,也由不得我不信。他派人去翰林院找到了我的考卷,並當著我的麵撕了,然後逼我立下毒誓,此生若出而為士,便不得好死。” 黃鳳清憤憤不平:“林叔,你的先生竟如此薄情,你當時聽他了嗎?” 林清弦點頭,聞言道:“先生的話自然是要聽的,我立誓了。那天先生屏退左右,然後問我,我父親被處死了,全家人跟著連坐,我心中是不是一直藏著恨?” “我告訴先生,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陰暗的一麵,如果先生信我,我願意將心中陰暗的一麵永遠掩藏。” “先生聞言卻悲切地告訴我,命數是不會騙人的,他是帝師,他要對這個國家負責。他告訴我,我若出仕,我會控製不住自己心中的陰暗的,我是天生的毒士。” 說罷,林清弦長出一口氣,他閉上眼,眼角落下兩滴清澈的淚珠:“鳳兒,叔叔這話也就跟你父親說過,幾十年了,今天也就和你說了。” 黃鳳清低聲道:“想不到叔叔還有這樣的過去,可事情也發生這麼多年了,叔叔應該寬心些。” 林清弦搖頭笑道:“這麼多年來,叔叔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打磨自己的心境,能寬心叔叔早就寬心了。人這一輩子總會遭遇到很多事情,很多事情不是靠平和的心境能去麵對的,有些往事回想起來,就是再平和的心境也會泛起陣陣漣漪,所以叔叔的內心並不像你看的這副溫文爾雅,叔叔隻是會懂得掩藏自己。” 聽了這番話,黃鳳清再次看向眼前這位永遠帶著溫和笑意的中年儒生眼神中多了一絲陌生和警惕,他感到很不可思議,自己從小認識的林叔叔會有這樣的自白。 林平之溫言道:“鳳兒,你可知我那位師兄是誰?” “是誰?”黃鳳清心中已經有些明悟。 “當今首揆,李殊弦!” 黃鳳清低頭沉思了許久,而後抬頭苦笑道:“叔叔,你跟我說這些乾什麼?” “你說乾什麼?”林清弦笑著反問道。 黃鳳清思索片刻問道:“叔叔想去京城?” 林清弦失笑:“看破不說破,鳳兒你可不能這般直白。” 黃鳳清輕輕頷首,正色道:“那我想問叔叔一個問題。” 林清弦溫言道:“你問。” 黃鳳斟酌片刻問道:“如果我決定去京城,叔叔你想跟我去京城做什麼呢?是去了結你心中一直放不下的過去,還是去完成你年輕時候的不曾完成的誌向?” 林清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感慨道:“鳳兒,你很聰明,確實長大了。” 黃鳳清坦言道:“叔叔,我是去考試的,到了京城就是一外地考生,人微言輕,你若想去結仇,恕侄兒尚不能自保,不便帶你。” 林清弦聞言失笑:“結仇倒是不至於,叔叔想去京城就是年紀也大了,想回去看看,還有。” 林清弦坦言道:“你爹怕你初出茅廬在京城站不住腳跟,正好我可以當你的謀士,我既然不能出仕,便當個謀士也好,也算是一展胸中抱負,不負平生所學。” 黃鳳清苦笑:“好,我明白了,叔叔你再容我想想。” “好好想想。”林清弦溫言笑道:“不管怎麼,這是你自己的決定,得慎重思考。鳳兒,叔叔希望你去,這是叔叔自私的想法,可說句實話,你不應該去,你可以在宛洲很舒服的活著,又何必去趟淤泥?” 拍了拍黃鳳清肩膀,林清弦推門而去。 “不去會後悔一輩子的。”黃鳳清腦子裡掙紮著,過了一會兒又頹然泄氣:“老爹就我這麼一個兒子,他不想讓我走,我就這樣走了會不會太不孝了。” 他沉思片刻,突然想到什麼,趕忙丟下書本騎馬出去買了一捆簽,回到東苑後,他關上大門,又在內屋裡又連開了三道門,在裡屋的最裡麵有一間小隔室,裡麵有一張供桌,上麵擺著瓜果貢品,還有一張牌位。 “還是你替我做一下決定吧!”黃鳳清自言自語。他席地而坐,閉上眼睛搖簽,可搖了半天也不見一支簽落地,他頓時就火了,賭氣似的一用力,卻把簽撒了一地。 也許是天意呢?他如是想著,而後他撿起一根看去。 “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上簽。” “嗬!還能抽到姻緣簽。”黃鳳清隨手把簽一扔,而後又撿起一根來看。 “魚躍龍門,金榜題名。上上簽。” “考試簽。”黃鳳清隨手一扔,又撿了根。 “宜載鴛譜,約以白頭。上上簽。” “河間金鯉,入天子彀。上上簽。” ...... “這個奸商!怎麼都是上上簽?”黃鳳清忍不住罵道,一連看了十多根簽,全是姻緣簽和考試簽。 他突然停止了丟簽,因為他撿到了一根下下簽。開始他想丟掉,但因為第一次撿到下下簽才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一看,一回味,他頓時又愣住了。 “衰木逢春少,孤舟遇大風。下下簽。” “衰木逢春少,孤舟遇大風,萬事不順,簡直倒黴透了。” 可突然他又想起一句耳熟能詳的話:“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他喃喃自語:“這看似下下簽的句子裡,簡直隱藏著無限的生機。” 他把這根簽拽緊在手中,對供桌上的牌位自嘲道:“你看,好端端的一個下下簽,硬被我解釋成了上上簽。” 他找來一把刻刀,在這支下下簽的背麵刻上‘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上上簽’這十七個字。 “原來我一直在找去京城的理由,一直在試著說服自己。”黃鳳清愣愣的看了這根簽許久,許久之後他釋然的笑了笑,把手中的簽放在了供桌上,而後轉身離去。 他直向李泌之的院子跑去,如今他內心已經清晰明了,他已不再疑惑。 黃秋晚也在李泌之的住處,當他看到自己的兒子向這邊跑來,又看見他臉上那副堅毅的神態,就知道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爹,師父。”黃鳳清站定,拱手作揖。 “兒子,你想好了嗎?”黃秋晚肅然問道。 “我想好了。”黃鳳清頷首:“爹,我決定去京城。” 黃秋晚問道:“你可知道那裡十分兇險,朝堂上風波詭譎?你還稚嫩,能應付得了嗎?” “我應付不了。”黃鳳清道:“所以我想問爹要個人。” “誰?” “林清弦,林叔。” 黃鳳清很肯定,林清弦一定沒和父親說這件事,因為他做事一向穩當。 “林叔叔做事謹慎,有他在旁邊為我保駕護航,爹也不用為我擔心。” 黃鳳清嘆息道:“既然你已經決定去京城,爹不攔你,爹尊重你的選擇。” 他想了一會兒繼而沉聲道:“由你林叔叔陪你去京城,爹也能放心許多。隻是你得去問下你林叔是否願意,他要是不想去為父也不能為難他,二來你林叔叔掌管著府諸多事務,他一走,爹不免會亂了陣腳。” “阿彌陀佛。”一旁的李泌之唱了聲佛號:“翰文要是你不拿我當外人,尚言在你府中的諸多事務,以後就交接給我來辦吧。” 黃秋晚聞言大吃一驚,誠摯道:“師兄折煞我也,老弟請你在府上住下,是想師兄在此安度晚年,可不想師兄操勞這些俗事!” “無妨。”李泌之雙手合十,低下頭道:“我如今已經是無家可歸,能在師弟你這裡找到一片安寧棲身之地已經是佛祖保佑。師弟,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回報你,隻有這一些學識能為你做點事情。”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黃秋晚知道是推辭不掉,他從未想過讓李泌之為自己做事,李泌之畢竟是一代狀元,如今能有他的加入,無論對自己的世族還是對宛洲都有著巨大的好處。 “好!”黃秋晚趕緊道:“若尚言同意,日後就有勞師兄了。” “阿彌陀佛!”李泌之雙手合十,念道:“善哉!” 見事情差不多已經敲定,黃鳳清也是鬆了口氣,道:“既然如此,那我現在就去找林叔叔。” “去吧。”黃秋晚頷首道:“他若是願意陪你去京城,那再好不過。” “是!” 林清弦的院子就在李泌之的隔壁,黃鳳清敲開他的大門,發現他正站在屋子前雙手負後,看著自己含笑不語。 黃鳳清笑了笑,反手關上了院子門,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問道:“林叔叔是在等我?” “不然我等誰?” “叔叔就這麼有把握?”黃鳳清笑道:“萬一我不來呢?” “你一定會來的。”林清弦輕輕搖頭,繼而走到他麵前,指了指他的心口處道:“你記住,每個人心中都困著一頭野獸,你隻要不小心給它看到一絲光,它就會發了瘋似的向前沖,這頭野獸,它叫欲望。” “欲望?”黃鳳清愣了一下,繼而笑道:“所以剛才叔叔是來給我的野獸見光的嗎?” 林清弦點頭笑道:“不錯,隻是沒想到野獸這麼快就沖了出來。鳳兒,你還稚嫩!” “不愧是毒士。”黃鳳清感慨道:“叔叔拿捏人心的本事真厲害。” “我有件事情想問叔叔。” 林清弦溫和地笑道:“問吧。” “我師父李泌之要留下來當幕僚,接替你的首席,你知不知道?還是你們之前就說好的?” 林清弦搖頭:“我之前並沒有和你的師父商量過,況且我也不會這麼做的,因為我是你父親的幕僚,作為幕僚,我不能背著主公去和他人謀事,這是我作為謀士的職責。而李泌之他才是那科的狀元,他的才華勝於我,接替我首席之位是早晚的事情,你是你父親唯一的兒子,效忠你和效忠他一樣,算不上背叛,所以我才找上你,與其被他人擠下來還不如乘早另尋明主,這是我作為謀士的自傲。” 說罷,他對黃鳳清單膝跪地,莊重道:“宛洲人士林清弦,懷抱璞玉俯首投效主公,願為主公排憂解難,投謀獻計,唯望主公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