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洲商隊在宛洲城談判了三天,在此期間,西北大量的貨物如牛羊肉、牛羊毛從一艘艘商船上送下碼頭,而大量的糧食棉布又從宛洲各個倉庫中搬上商船。第三天晚上,瀚洲商隊將宛洲城所有的貨物規整完畢後,便離開宛洲城,這些人中有些會沿著運河直上回到瀚洲,有些則會帶著貨物前往宛洲的各大糧倉再換取糧食。 晌午,在黃鳳清東苑裡的那個鋪著羊毛毯的亭子裡,壁爐燒著的火驅走一片寒意,黃鳳清和項荊奴對酒當歌,酒興正濃。 桃和雉卿已經不在這裡,南宮離開這裡後,她們二人也被安排送回了“娘家”,等除夕那天正式迎娶回來。 “你居然是瀚洲項王的世子?”黃鳳清臉色緋紅,手裡捏著酒杯,醉醺醺的問項荊奴。 “如假包換!”項荊奴比黃鳳清還要醉的厲害,他一揮手,而後一拍胸膛道:“我父王就是當今項王,我是他的嫡長子,當然就是世子。” “我有個問題。”黃鳳清一揮手,卻忘了手中還捏著酒杯,隻見酒杯脫手而出掉進了亭外的池塘裡,嚇得池中老魚左右亂躥,黃鳳清傻傻的笑了笑,又十分嚴肅地看向他問道:“你是長子,那你有弟弟嗎?” 項荊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有兩個弟弟。” 黃鳳清抓著他問:“有弟弟是什麼感覺?” 項荊奴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我有個弟弟很聽話,我很喜歡他,還有一個我看到他就想揍他。” “這是為何?” “不聽話就揍。”項荊奴問:“我看你家業挺大的,家裡就沒有弟弟嗎?” 黃鳳清搖頭:“我爹有三十五個女兒,就我一個兒子,我沒有兄弟。” 項荊奴努力睜大近乎渙散的眼睛,向這邊投來吃驚的目光:“你家居然還有這樣怪誕的事情?” 黃鳳清點頭,剛想端起酒喝上一口,卻發現手裡的酒杯沒了:“咦?我的酒杯呢?小書櫃,再給我去取個酒杯來。” 話說著,一個莫約十五六歲的男孩從亭子外望了過來,這男孩長得極為俊美,一雙桃花眼,眼神凈澈,鼻梁小巧挺拔,神色間卻又帶著一股難掩的陰柔之美,他舉手投足之間美的直叫任何女人都自慚形穢。這小男孩正是黃鳳清的書童,小書櫃。 小書櫃看著黃鳳清喝成這樣,皺眉道:“少爺,都成酒鬼了,你不能再喝了!” “少廢話,快給我去拿個酒杯!”黃鳳清頭暈目眩,扶著自己的額頭嘟囔道:“沒看見有客人在這兒嗎?” 小書櫃被黃鳳清訓斥一番後,頓時氣的雙手叉腰,眼睛睜的老大,他剛想說什麼,卻見黃鳳清終於不勝酒力,躺下蜷縮在軟塌上睡了過去。 小書櫃無奈嘆氣,上前走到亭子裡解下自己的披風給他蓋上:“少爺等著,我去給你拿解酒的藥。” 一旁的項荊奴瞪大眼睛看著他,剛想說些什麼,卻迷迷糊糊的看著他已經走遠。他晃了晃腦袋,杯中已空,既已無酒,便憑欄側倚,不暖不燥,正適合酣睡一場。 “鳳清,這是你的書童?”項荊奴隨口問道。 “嗯。”黃鳳清夢囈般地答應了一聲。 項荊奴:“你這小書童比我見過的任何女子都好看。” 回應他的是一陣淺淺的呼嚕聲。 “無趣。”項荊奴翻個了白眼,順勢閉上眼睛,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我可不是男人。” 大紅柱子背後,背站著去而復返的小書櫃,他手裡捧著一壺溫茶,低著頭,麵無表情的低聲自語:“也不是女人。” 亭子裡傳來淺淺的呼嚕聲,他站在亭子外麵聽著呼嚕聲,冬日的陽光照在他身上,照著他那張麵無表情的絕世容顏。他不出聲,就這麼靜靜的捧著酒杯站著。 很多時候他都會像現在這樣,背靠在沒人看得見的地方靜靜的望著天空出神,然後耳邊響起許多埋在他心底最深處的聲音。 ... “這..這..這是男是女?你怎麼給我生出個這麼東西來,快!來人,別給人看見,快給我把他溺了。” “夫君,這是你的孩子啊!你的親骨肉,你怎麼可以...” “啪!” “賤貨,你一定是和別的男人偷腥了才會生出這麼個不三不四的東西來!我告訴你!我是不可能生出這種東西的!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把她和這不三不四的東西一起埋了。” ... “兒啊,娘好累啊,娘怕是活不過幾日了,這鐲子是你外婆給娘留下東西,娘給你,等哪天餓的實在吃不到飯了,就去當了買餅吃。” ... “我兒子東苑就好比那皇太子的東宮,除了他怎麼可以有其他男人入住!書童也不行!” “哥哥為這事發愁呢?正巧,小弟我有辦法為哥哥分憂!我這裡有個陰陽人,不男不女,哥哥看...” “哦?有這事?拿出來看看。” “唉,好!哥哥稍等!” “嘶!這世上真有這樣的陰陽人?果真奇妙!就是他了,不瞞老弟說,我最近正尋思著買一孩童閹了給我兒子當小太監用,隻是擔心犯了那殺頭之罪...哈哈,卻沒想到有個現成的貨!開個價吧!” “嘿嘿,哥哥,本來我是想把他賣到妓院裡...” “直接開價吧,少廢話,哥哥我缺錢嗎?” “唉,是是是!” ... “你別害怕,來了就住下吧,後麵有很多屋子,你挑一間自己喜歡的住下。就把這裡當自己的家,你就當我是你的哥哥就行了,我正好一直沒有弟弟。” ... 他又想起數年前那個漆黑的夜晚,他誤入房間見到的那個盤腿坐在榻上,似乎在等他到來的和尚。 “你就是小書櫃,陰陽人?”黑夜中,他隻能看清那和尚如狼碧亮的眼睛。 他很恐懼。 “陰陽人,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和尚大笑:“你知不知道你本就不該存在這世上,你這個可笑的陰物!” 和尚的聲音像鬼叫,像狼嚎,他又怒又怕,許多話卡在了喉嚨口,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你的家人不接納你!” “你的母親被你害死了!” “你小時候被人買來買去,像條狗一樣,狗還有公母之分,你沒有!” “你這種陰物,該被賣到妓院裡,讓那些有特殊愛好的老頭們把玩。” “別說了!” 他曾經每天都活在嘲諷之中,所以他聽夠了嘲諷,他也習慣了像條狗一樣被人踢來踢去,他麻木慣了卑微,但是今天,這個黑暗中根本看不清相貌的和尚給他的嘲諷,仿佛句句捶打在心口上,讓他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重新跌回了深淵。 也許是習慣了黑暗,也許黑暗本就是卑微者的領地,在這裡,他得到了勇氣,他怒吼一聲,掄起拳頭沖向那個黑暗中嘲諷他的和尚。 “對嘛,就是這個眼神。”和尚輕而易舉的製服了他,把他按在自己的膝蓋上,而後捏起他的下巴,看著他的眼睛笑道:“小書櫃,你記住了,狗隻有有了這種眼神,才能咬死人。” “你這條狗,有想咬死的人嗎?” “有。”和尚的話激起了他全部的怒火,他下意識的回答道。 “想咬死誰?” “所有欺負過我的人。”小書櫃咬著牙,狠厲的聲音從他的牙縫裡漏出來:“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和尚如同瘋子般仰天大笑。 突然,和尚掐住他的脖子,對他一字一句的說:“你聽真了,老衲給你個機會去咬死你想咬死的人,隻要你每天這個時候來這裡,我教你武功,教你權謀,教你拿捏人心,隻要你願意,老衲能讓你當上天下最猖獗的狗!” ... 夢回晌午,他看了看手裡捧著的銅杯子,毫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少爺中舉了,要離開宛洲。” 他低下頭,看著庭院裡熟睡的黃鳳清喃喃道:“那我就去京城等你吧。” 轉過身,他進了亭子,把銅杯輕輕放在桌子上,繼而退了出去。他站在亭子外,望著亭中酣睡的少年,自言自語:“雖然以後不能朝夕相處了,但你不在這裡,我也就沒有留下來的理由了。” “這幾年謝謝你,你一直把我當弟弟看待,有你在我才活的像個人,我這輩子會記著你的恩情。” “可現在我終於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從此以後,小書櫃不再是任何人的狗。” “我要走了,哥哥,京城再見吧。” 他輕輕退了出去,轉身離開了東苑,而後來到一間破敗的門前,推門而入。 他對裡麵的人點了點頭,道:“我想好了,帶我去吧。” ...... 第二天下午,項荊奴跟著船隊離開了宛洲,送走了他,天幕處已有暮色,黃鳳清回到東苑,才發覺東苑已經是空蕩蕩的,小桃和雉卿走了,項荊奴也走了,小書櫃卻也不知去向,問老爹,老爹說他家人下午來把他贖了回去。 贖回去了也好,既然肯花銀子贖回去,那一定是開始重視他了。黃鳳清有些失落,他和小書櫃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小書櫃的突然離去讓他很失落。 這時,院子外有人敲響了門。 “進來。” “少爺。”進門來的是一丫鬟,丫鬟低頭柔聲道:“少爺,李先生讓您過去學習功課。” “我知道了。” 黃鳳清有些感動,師父終於想起他這個便宜弟子了。 他趕緊回書屋取出了《論語注釋》,又取出了《孟子》,而後帶上兩本書朝李泌之的住處走去。 李泌之住的廂房離黃秋晚的主屋不遠,與其說是廂房,還不如說是院子,雖是初冬,院子裡卻是春意盎然,有梅有菊,有亭有魚。黃鳳清到時,李泌之正盤腿坐在亭子裡。 黃鳳清靜走到亭子邊,看見李泌之雙眼緊閉,還以為他睡著了,古有程門立雪,弟子驚擾師父打盹,自古以來都被視為大不敬,雖說這和尚之前和他有說有笑,有趣的很,但一旦拜了師,黃鳳清就不敢再放肆。見他手中的佛珠還在轉,黃鳳清才明白李泌之沒有睡著。 “師父,弟子來了。” “你來了。”李泌之睜開雙眼,他一眼看到了黃鳳清手中的兩本書,皺眉道:“你帶這兩本書來作甚?我又不教你這個。” 黃鳳清當時就愣住了:“師父,這是論語和孟子,春闈要考的,我...” 李泌之揮揮手打斷了黃鳳清的話,道:“這兩本書帶回去,你在我這裡用不著,我不教你這個。” “那師父教我什麼?”黃鳳清疑惑。 “這正是我叫你過來的目的。”李泌之微笑,指了指身前的團蒲:“我這裡有三門絕學,你待我一一說與你聽,你再做詢問。” “是。”黃鳳清恭恭敬敬地跪坐在團蒲上。 李泌之道:“你聽好了,老衲這三門絕學,一為功名之學,二為詩文之學,三為帝王之學。” 黃鳳清:“請師父賜教。” 李泌之:“如今許多讀書人讀書,其目的是在考中舉人進士點翰林,為此而榮耀終生。你要是選這門的話,老衲隻教你熟讀四書,精通八股,作試貼詩,寫策論。以做官為目的,詩文不過是敲門磚,聖賢的精奧不必深究,書中的道理不必身體力行,功名一到手,磚石盡可丟棄。” 黃鳳清想了想搖搖頭道:“師父,不是弟子自負,弟子從小看書就是過目不忘,以弟子如今的腹中所學,進士及第是遲早的事情。所以,師父的功名之學對弟子沒有用處。” 李泌之頷首道:“而所謂詩文之學,乃以探究古今為學為人之真諦而設。或窮畢生之經歷治一經一史,辯證糾誤,燭幽發微;或等群籍之巔峰,覽歷代之得失,究天人之際,成一家之言;或發胸中之積鬱,吟世間真情;或記一時之穎悟,啟百代之心扉。總之,其學不以力行為終極,而以立言為本職。” 黃鳳清聽後搖頭:“師父,如此聽來是相當的枯燥,學生不學這門功課。” 李泌之微笑:“老衲沒打算教你這門課,這門課太難,能學成的大半都是瘋子。” “瘋子?” “被時間磨平棱角後的天才。” “那請問師父,這帝王之學如何?” “帝王之學是這樣的。”李泌之放下手中的佛珠,站了起來,背著手在亭子裡慢慢踱步。 “老衲的帝王之學,以經學為基礎,以史學為乾,以春秋諸子為枝,以漢魏詩文為葉,通孔孟之道,達孫吳之機,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集古往今來一切真才實學於一身,然後登名山大川以恢弘氣概,訪名間疾苦以充實胸臆,結天下豪傑以為援助,聯王公貴族以通聲息。” 此言一出,黃鳳清頓時渾身一震,這幾句話直擊靈魂,讓他頓悟。 “斯時已經具備辦大事的才能。再然後,或從容取功名,由仕途出身,側身廊廟,獻大計以動九重,發宏論以達天聽,參知政事,輔佐天子,做一代賢相,建千秋偉業;或冷眼旁觀,出奇謀,書妙策,乘天時據地利,收人心,合眾力,乾一番非常大業,以布衣取卿相,以書生封公侯。” 李泌之的聲音不大,所述之言卻如滾滾驚雷一樣在黃鳳清耳旁炸響。黃鳳清被震撼的無以復加,冷汗在他額頭上滲出:“以書生之謀,撥動天下...這是縱橫術...” “哈哈哈哈哈哈...”李泌之仰天大笑,這一陣猖獗到無邊的大笑把黃鳳清從震撼中拉了回來,他點頭道:“不錯!就是縱橫術!” “老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如今四海承平,為何...” “四海承平?井底之蛙!”李泌之打斷黃鳳清的話,毫不留情的訓斥道:“如今天下,也隻有你們江南太平無事,其他地方已是災難四起。徒弟啊!你要是還這軟綿綿的性子,就別去那龍潭虎穴的奉天了,去了早晚也會死在那裡的!” “為師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考功名、入廟堂、做好官,然後為天下蒼生謀福。可當今皇上並非賢明之主,百官爾虞我詐,滿朝諸公皆是衣冠禽獸,你去考功名又有什麼用!出淤泥而不染,誰給你官當?濯清蓮而不妖,誰給你權利?” 黃鳳清低下頭,這一刻,他一直以來的世界觀被擊的粉碎:“我該怎麼辦?” 李泌之伸出兩根手指:“你有兩條路可走!一,別去京城了,留在宛洲和你父親經商,享受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二,我教你縱橫術,你去廟堂奪取權利,匡扶天下,救世救民。” 說話這句,李泌之下了逐客令:“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來告訴我。” 黃鳳清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對李泌之拱手做弟子禮,口中道:“弟子告退。” 他慢慢的走出了門,關門後走了兩步便靠在墻上,緩緩的跌坐了下去。他渾身無力,臉色蒼白,仿佛被人攻擊過一般,李泌之的一番話,毫不留情的擊碎了他的理想,擊碎了他心中的那個奉天。 “我讀書何用?” 他捫心自問。 “翰文,按照約定,路,我已經讓他自己選。”李泌之望著緊閉的院門輕聲道“他怎麼選,你可別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