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春闈題(1 / 1)

清晨,京城貢院,來自全國各地的舉子齊聚在這裡,等著春闈開始。   由於東洲唐洲的兵災,這屆春闈的士子比以往確實少了不少,東洲以及南方三省缺考人數最多,一些被反賊徹底占領的地方,舉子甚至一個都沒能來。   在這裡,黃鳳清遇見了項荊奴。   項荊奴是前天才入的京,他來的時候還是一身戎裝,在場不乏同齡人,項荊奴的個頭在這麼多柔弱書生中顯得格外的搶眼,他個頭有九尺,黃鳳清見過的人中也隻有反賊的鶴王李鶴忠能與他一較高下。   項荊奴也看見了黃鳳清,喜上眉梢,連忙湊過來和黃鳳清打招呼:“鳳清,好久不見,真高興你能平安到京城。”   黃鳳清見到他也難以掩飾心中喜悅,伸手錘了一下他壯實的胳膊:“荊奴!我可是來了一個月了,你什麼時候到的京城。”   項荊奴道:“我前天才到的京城,來之前我和幾個長輩繞道去了趟唐洲看了看。”   黃鳳清聞言趕緊問道:“唐洲的情況現在怎麼樣了?”   項荊奴搖了搖頭,滿目凝重:“情況很糟糕,前麵打的很難,瀚洲那邊還得往唐洲調兵。”   說著,他壓低聲音對黃鳳清道:“我估計,這次壓不住。”   黃鳳清心頭一凜,有些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項荊奴嘆了一口氣,滿眼都是疲憊和凝重,他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苦笑道:“鳳清,我這次恐怕考不好了,之前幾夜沒合眼,前天到了京城才倒下睡了一天,秋闈到現在就沒怎麼溫習過功課。”   黃鳳清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沒事,盡力就行,你無論考的怎麼樣,將來都是會有大功德於社稷的。”   項荊奴擺了擺手:“鳳清,你高看我了,不過有你這句話,我也寬心多了。”   這時,人群中一陣喧鬧,黃鳳清向人聲鼎沸處看去,隻見一襲白衣若仙下了馬車。   是李謫!   李謫姍姍來遲,他一出場瞬間瞬間成了全場的焦點。   經過狀元樓一戰,李謫的風頭是名動京城,誰都知道這次春闈有一個白衣若仙的大才子,醉酒能詩,詩上九重天   見他來,周圍不少舉子連忙湊上去跟他打招呼,甚至有些舉子直接叫了他“師兄”。   項荊奴看到李謫也覺得好奇,卻不知眾人為何如此,便黃鳳清問道“鳳清,他是何人,為何這麼多人都圍著他?”   黃鳳清道:“他叫李謫,是個大才子,前幾天我在狀元樓跟他鬥過詩,我不如他。”   “哦?”項荊奴十分意外,他知道黃鳳清是宛洲解元,連詩詞故裡的解元郎都自嘆不如,那這個人是有多有才。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黃鳳清還看到了一襲青衣的楊一諍,那天楊一諍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若李謫是飄然若仙,那楊一諍就是溫潤如玉,舉手投足之間盡是謙謙君子,。   這是,身後貢院的中門打開,一個年輕的翰林出現在門側,大聲呼喊:   “請諸位舉子入考場,拜聖人先師!”   在場的舉子向貢院的中門內魚貫而入,在門後的一片偌大的廣場上,供著一尊聖人先師——孔子像。   在孔子像前,站著四位穿著大紅官袍的男人,這四人便是今年這場科考的主考官。   有炎一代,對於官員服色的極為考究,能穿紅色大袍的,唯有以下幾類人:親王國戚、封疆大吏、六部九卿、官居一品。   但凡是這幾類人,無不是位極人臣,尊榮至極。   令黃鳳清感到驚訝的是,這四人中間的兩人他在狀元樓見過。   從古至今的規矩是以右為尊,這四人中間靠右的老者顯然是最為尊崇,其次是中間靠左,接著是站在右側的官員,最後是站在左邊的官員。   那個年輕翰林就按著這個順序向眾考生介紹道:“本屆春闈四位主考官,總裁內閣首輔李殊弦,副總裁吏部尚書陳弘禮、禮部侍郎王直、國子監祭酒溫衡。”   黃鳳清和那天許多在狀元樓裡的舉子們聽到此處都大為震撼,原來那天坐在狀元樓一層那張普通的八仙桌上的人,居然是一人之下的當朝閣揆李殊弦和太宰陳弘禮!   所有人更沒想到的是,李殊弦居然親自當了這場科考的主考官。   眾人趕緊跪下大禮參拜四位座師,舉子們都知道,在這場科考中,自己的卷子被哪位座師點中,這位座師就將是自己的畢生恩師!   四位主考官受了五百多考生的這一拜,而後轉過身,對著聖人先師孔子拜了下去,領著身後的五百多名考生也跟著拜了下去。   大禮結束,五百多位考生進入考場。   黃鳳清進入自己的號房,等吉時一到,翰林送來了密封的考卷,黃鳳清撕開封條,抽出裡麵的考卷。   這題目黃鳳清一看就愣住了。   “夫天子者以身托天下氣運,每念至此,朕心惶然,朕禦極三十又九年來修身敬德,克以勤勉,守以節約,唯恐德薄傷民。然朕謹身如此,去歲天罰降世,三洲大旱,民不聊生,以至雷賊作逆,禍臨蒼生。天怒者何?倘若朕躬不肖,天烈炎祖英靈自當降罪於朕躬,而無傷我百姓!   論:董仲舒召對武帝‘天人感應’,大學士宋濂《序》中有雲‘凡存心養性之理,窮神知化之方,天人感應之機,治忽存亡之候,莫不畢書之。’,若帝德與天齊,又何以厚德傷祚,置百姓於水火?所罪者何也?’   身為帝王,怎麼會出這樣的題目?   黃鳳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人感應,是儒家大聖董仲舒提出來的帝王學說,其核心意思是帝王作為天子,他的德行和人間氣運戚戚相關,若是帝王有德,天下便會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若帝王失德,上天會降下天災,懲罰他的子民。到了本朝,太祖時期的大學士宋濂也在《序》中論述過這一說法。   這是儒家經典學說,在歷朝歷代無不被視為思想正宗,而今天的會試題目,居然要這一屆的舉子們將這句話駁倒!   明眼人都明白,當今皇上給舉子們出這道題目,就是為了告訴這天下人,東洲的旱災和叛亂不是他的過錯。   若按照以往的慣例,國內遭了這麼大規模的旱災,又出了這麼大規模的叛亂,作為統治者是要下罪己詔的。可這道題明擺著就是統治者要以一人之心奪千萬人之心,不僅如此,這位驕固的帝王居然還要他們這些天下讀書人的代表來為他辯駁。   這就近乎無恥了!   他突然想起師父李泌之跟他說過的話,師父教他縱橫術不是為了救國,而是為了救黎明百姓,因為他不知道趙室還能不能救活。   黃鳳清從震驚中漸漸緩過神來,他閉上眼睛屏息凝神,此刻這張考卷前,他似乎明白了為何人人都說當今朝綱不振,有人說是奸相當道,亦有人說是閹宦擅權,還有人說是連年的西北戰事導致的國運渙散。原來,這一切的答案就在這張試卷裡。   該如何作答這份試卷,黃鳳清一時間陷入了茫然。讀書讀到現在,他早已將聖人的話奉為圭臬,也正因如此,他心中生出來的那股士夫之氣,讓他一時間不恥答這題。   可難道要棄考嗎?   那自己十年寒窗苦讀為了什麼?自己冒著生命危險赴京趕考又是為了什麼?他現在終於明白了父親為何不願意自己來做官,因為朝中已無書生!   或者說,書生,不配站在這廟堂之上!   要想參與這權利的遊戲,首先就得過了眼前這一關,摒棄自己恪守的初心,向皇權低下頭。如果連這一點做不到,那別談站在廟堂之上了。   想到此處,黃鳳清猛地抓起筆架上的筆,可隨後又緩緩放下。   他心裡很痛苦,這道精神上的檻橫在麵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怎麼能寫出好的文章。   他閉上眼睛,考場中的筆動聲、磨硯聲卻聲聲入耳,也許有人如他一樣痛苦,但也有人不在乎這些。有些人讀書是為了理想,也有人讀書是為了功名利祿,而他也知道,這世上的讀書人,是為後者的居多。   就在這時,他腦子裡靈光一現,他想起了一個人,大才子徐渭。   徐渭,字文長,號青藤老人。徐渭一生仕途不順,他名顯於世,尤以字畫突出,世人千金難買其字畫,卻終生隻是個秀才。究其原因,並非他才華不濟,而是他的文章實在不合時宜,他每次科考寫的文章,想什麼寫什麼,對於時政、政策、朝堂,更是直言不諱,考官每次看到他的文章都大為惱火,誰敢點他的試卷?   而就這樣一個古怪的人,一生的清譽卻毀於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就是《進白鹿表》。   永徽三十六年,浙洲沿海倭患猖獗,時任浙洲總督胡宗憲舉兵欲與倭寇進行最後的決戰,卻不料在這個時候他在朝中的靠山倒臺,災禍恐怕會降臨自身,這會讓一舉肅清倭寇的大好局麵毀於一旦,就在這絕望之際,突然有人在青臺縣的山裡捕獲兩隻通體雪白的鹿。白鹿在道教中是仙獸,這兩隻白鹿的出現,對於沉迷於道教的永徽帝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慰藉。   於是,為了穩住抗倭大局,胡宗憲請徐渭出山,為他向永徽帝敬獻白鹿攻撰一篇文章。一生桀驁的徐渭聽了胡宗憲的請求後沒有推辭,用他畢生所學,寫出了他此生中辭藻最華麗,言語最奉承,也是為士大夫們最不恥的文章《進白鹿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