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迎著麵來,拂過人的身、人的心,停留,再溜向遠處,誰也不能留下它。 暮秋時節,閣樓林立的城中,那不知名的樹掉下一片枯葉被風裹攜著去往一座庭院。男人瞧見了那片枯葉,伸手去接,那片枯葉就聽話的落在了他手心。 乾燥,葉麵一片枯褐色,經絡上還就留了點不明顯的淡金。 他手一搓,手中無火自燃,將那片枯葉燒了去。都無多少煙塵騰起。 他回頭,又跨過門檻回到了屋子裡。 屋子中心,老頭子還是盤膝枯坐,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閉眼養神。 盞燭臺上發的光將房間照得通亮。 這間八邊形的房間,七麵墻壁被徹上了一層質地奇地的石板,墻麵上方留了白,光塵從外透進來,所以涼風也可以。 那七人各麵著一壁,用手中的筆在墻麵上刻著圖紋。 那些線條組合交叉,秩序井然,繁雜而又龐大的線紋交錯咬合在一起組織成一幅巨大的圖紋,密的像是林海,又有些規律將其整合,駁雜的占著人的視野。 他又走神了一下。 他不喜歡這份的差事,很無聊。所幸他隻是個頂班的,並不需要做太久。 所以有時候他也挺敬佩那個老頭子的,這種無聊的事一乾就是二十多年這麼久。 “考師。”有人喊他。 是個考生,看樣子已經收拾完了。 “畫完了?” “嗯,什麼時候可以走?” “現在,不過還有兩刻的時間,不再檢查一下?“他說。 “不必了。” “有信心是好事……” “嗯。”考生說。 他半張嘴唇沒說出話來就隻是看著那個考生,但考生也隻是看著他。 真沒禮貌。 半晌他才說:“那就走吧,結果明天就能出,記得在家。會有人上門找你。如果沒有,就是沒過。” 考生點頭對著他行了一禮後便離開了。 他無聊的看向考生的那幅作品,用手大致比了一下:“相位偏了點。” 他自言自語的說著又忽然問:“你覺得怎麼樣?” 老頭聞言睜眼轉頭看向那幅陣印。 一會,他才點了點頭,讓人分不清他的態度,不知道是堪堪及格還是覺著滿意。 他又看了一眼曙名: 白宛府,餘活。 餘家的那位二公子? ———— 萬千的雨絲從天上垂下,將眼前的一切切成一幅水畫。 這種雨很不常見,沒有絲毫預兆的從高天落下,瞬間傾盆,快的像是在變臉。 餘活就在街上一處人家的院墻下暫避,離白宛府還有一小段路,緊趕慢趕到底是沒趕上。 熱鬧的街市從熱鬧一點一點變冷清。像鐵器在冷卻,凝固成一陀固體。 有些晚。 在筆考都沒開始前他就有些預感了,但並沒有什麼用。 白宛府今日上下一片喜慶,他的那位三妹今天滿月,又恰逢他大哥的生辰,是不會有人記得還有位二公子在外淋雨,當然也包括他的那位偏心老爹和便宜老娘。 但這麼站著也不像話,雨水沖走了這條街的喧鬧,空蕩蕩的街道有幾分蕭瑟的意味,雨水在地上積成窪。他就這麼站在一戶人家門前,好像尊門神似的。 又過了一刻鐘,雨勢不見小。 他隻能邁開步子,踏著水窪,向著白宛府趕了。 入雨一下便全身裡外濕透,雨水順著肌膚滑過、滴落,漫天的惡意緊緊的裹住了他。 於暴雨中行走,傘是倒劃在天空的船。 但他現在沒有那艘船。停下,抬頭,換個角度,那千萬的雨又像奔人而來。 歡迎。 積水中倒映出早已見過無數遍的城巷,淩亂而破碎,倉促的拚湊著原本的模樣。 “嘀踏,嘀踏——” 萬千雨砸在地上的沙沙聲在耳邊吵鬧的疊起,但他還是聽到了那清脆的踏水聲,而且在向他靠來。 他斜目瞥去,那人影一大一小,但差的並不大。待近了,那人的眉清目秀,神色恬靜,著一身長袍沒什麼多餘裝飾,顯得乾凈,白的發白。 身後那人是個童子,有一點靈氣點綴眉心,顯得生動。 “你好,請問白宛府怎麼走?”白衣問,那聲音像是流風。 “這條街到頭右拐到馬道,向裡走,府邸很大,很容易就能找到。” “嗯。”他點頭,思索了一下又轉身將對後麵的童子拉進自己的傘下,將童子的傘取走遞給餘活道:“多謝了。” 餘活接過,沒有客套。 言罷,那白衣不再多言帶著童子就走開。 餘活就跟在兩人身後。 那個童子警惕的問:“你怎麼跟著我們?” “剛好順道。”餘活說。 —————— 過了門之後離前堂還隔了一個大院,院正中種了一棵不知名的奇樹,四季常青,本來這地不該種樹的,不過這涉及到一樁舊談,但那都是後話了。 雨中時不時夾雜著一兩聲喧鬧,大雨也沒遮蓋住。 穿過走廊,那濃醇的酒香便撲麵而來。 有涼風穿過。 他雙手搓在一起哈了口氣,效果並不明顯,該冷還是冷。 行至緊閉的堂前的推開了門。 冷風灌進暖室,吹的所有人身子一抖,喧鬧聲緩緩停了下來,他站在門口,滿堂的賓客盯著他,目光猶如實質。 錯愕,審視,好奇,不善…… 他對著滿堂賓客行了一禮,走到堂前,又向著主位上的那人行禮。 “怎麼不換身衣服來?”坐於高堂之上的人平靜的問道。 那人眉心帶著一抹化不開的疲態,神色中對餘活以這種狀態出席不顯意外。六十高齡,但看上去才過三十。 “原本便己耽擱了,再遲就不好了。”餘活說。 現在他頭發粘在額頭上,就簡單的捋向兩邊,全身也濕透,好似從井中爬出來的怨鬼。 不難看就有鬼了。 主位上那人沒什麼表示,又問:“四考怎麼樣?” “考師說明天出結果。” 答非所問。 餘斂不說話了,低垂著眼像在思索。 餘活則走向另一旁宴桌的女人前,她懷中有名女嬰,胖乎乎的。看不見眼睛,因為她已經睡著了。 這確實是場無聊的宴席。 每個人降世時,大抵都是這幅模樣。 “今日風雨盛,來的勿忙,沒準備什麼禮物,祝你今後諸事順遂,百邪不侵吧。”餘活對著女嬰說。 他離得很近,聲音也很低。連抱著女嬰的婦人也設聽清他的話。 “你說什麼?”女人問。 餘活卻已自顧自的順起桌案上的酒杯,轉身麵向另一邊,那位長的好看的男子,他的哥哥——餘長年。 “生辰好,哥哥。”他舉杯隔空邀向那人。 餘長年一時都有些發愣。 因為那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其中有絲毫陽陰怪氣的意味。 遲疑間他還是舉杯回禮。 若是一個平時你百般排擠的人這般對你你會怎麼想? 酒杯舉杯隔空對撞,兩人同時飲下杯中酒,中間好像有麵的鏡子。 這兄弟和睦場麵,餘斂無言以對,字麵意義上的“無對”。 他確實不喜餘活,對方也跟他不對付,或者說他跟所有人都不對付。但至少,最少也該在外人麵前維持一下父慈子孝,兄弟和睦的場麵,不該敷衍到——拿個空杯敬酒。 餘斂低頭與酒杯的自己對視,猜的到那人接下來會說什麼。 餘活把酒杯放回原位,向主位行禮:“父親,來時心切匆間忙染了雨,現在忽感身體有些不適,便先退下了。” 餘斂點頭“身體是大事,染上些病就不好了,也罷,先回去吧。” 那人便毫不拖泥帶水的離開了,門又重新合上。 安靜。 滿堂的賓客就看著那人進來行禮,祝壽,離開。半刻鐘的時間都沒有留夠。 那麼草率,那麼的…… “兒戲。”一位來客默念出心中的感受。 任誰都能感受出這對父子之間的應付了事了。 半晌,一位來客挑了挑眉,感覺那對父子就現場唱了出戲,這戲來的也快,去的也快。 “所以剛才那位是府上的二公子?“有人問。 餘斂點點頭,看不出有絲毫異樣的神色。 那人樂嗬嗬的不問了,一會宴會又熱鬧起來。 雜亂的聲音中有人低聲議論: “餘家的二公子不是個傻子嗎?” “三年前就已經好了。” “傻就是傻,何來好一說,我還以為是謠傳了。” ———— 雨不停。 餘斂找了個由頭抽身離席,抬頭望天,黑雲壓頂,老天爺都矮了一截。 行至一處偏房,想了想,臉上收起了習慣性的假笑,低頭確認了衣衫整潔後餘斂才推開門。 屋內沒點燈,外加屋外的陰雨天氣,所以屋內很是昏暗,隻有那處敞開的窗戶還好,外麵慘白的光亮圈著窗邊一塊,其餘屋內的一切都浸在黑暗裡,包圍著那一處孤光。 光與暗的分界線渭涇分明。 那一襲白衣就坐在窗前,視線投向窗外園中。 餘斂順著那人的目光看去,那滿園的花基本都枯了,有且隻有一朵花,一朵純白的花。 迎著風雨,搖搖欲墜。 “信使。”他向著麵前的人行禮道。 “關門。”那人簡潔明了。 餘敏解釋說:“此處是偏房,不……” “關門。”那人復述了一遍,語氣平淡。 餘斂沉默著轉身將門關上。 “你來的比我想的要晚,餘斂。”白衣說。 “抱歉,信使大人。” 那空又隱約傳來喧嘩了。 白衣又自顧自的點了點頭問:“接風宴?” “是。” 白衣倚著頭說:“以後不必了,我喜靜。” “是。” “你很拘謹。” “……” “我沒有其他信使那麼不近人情。是個閑人,沒興趣搞一些小動作。你把精力放在任務上更合適一些。” 白衣說話一直很平靜,餘斂低頭靜聆。 “罷了,東西準備的如何了?” “萬事俱備。” “東風是什麼?” “你。” 白衣自顧自的點了下頭,不說話了,像是在發呆。 餘斂補充道:“人也已經打點……” 白衣的將手抬起靜在半空,意思是說停嘴。 “雨天不是個適合談事的天氣,等雨停之後再說,最後一個問題,還記得三年前嗎?應該也是個雨天,有一個罪人被交付於白宛府上。” 餘斂沉默了一會兒:“有印象。” “你怎麼處置她的?”白衣問。 “放任自流。” “對一個罪人放任自流?” 餘斂清晰的感覺到對方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如芒刺背。 “三年前我接到的指令是看管,而非看押。”餘斂解釋道,自始至終低著頭。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看不清對方的表情。那人也不說話。空氣變得有些壓抑,落針可聞。餘斂隻聽見自己的呼吸,在陰暗的光影裡,平穩而綿長。 “逗你玩的。”白衣說但語氣仍舊平淡。“你很聰明,這很好,接下來的我應該能少操心不少,那個罪人就繼續放任自流吧,不必管了。” “好。” “再之後……你要認識一個人,他叫唐非。”白衣說。 “是個散修,遊歷於四方。多年飄泊,孤苦無依,有意尋一處安身立命之地,恰至靈淮,餘府主見才起意,有意讓他投於白宛府下,為白宛府做事。明白嗎,餘府主?” “明白了,那他現在……”餘斂話頭止住了,他沒抬頭但能感覺到白衣離他很近,隻有相熟的人之間附耳低語才會這麼近,亦戓是想扭掉你脖子的人。 他抬頭。白衣那張臉與他近在咫尺。 “才說過你聰明,我剛才說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白衣凝視著他。 “我就是唐非。” 餘斂無聲看著那張臉,腦中閃過很多猜測。 唐非近乎自言自語:“還有……算了,回吧,餘府主。記得別說漏嘴。” “是。”餘斂轉身退下。 “把門帶上,謝謝。”身後又傳來聲音。 門合上,沉默又重新包圍了這裡。 唐非身體鬆下來。剛剛的氣勢一下子從他身上被抽走了,現在像一個失意的人了。 半晌,他想起那朵花,偏頭向窗外看過去。 花瓣被打落了幾片。 但所幸,從未折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