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貓五十歲,是個單身的小說家。35歲時,憑借見諸報端的三十萬字,他加入了當地作協。三十萬不是個小數字,每個字都是他一橫一豎寫出來的,尚且不算揉成團擲入廢紙簍的那部分。每個字都傾注了他的心血。 在作協,每個月可以支領一份薪水。不多,但不至於餓肚子。更多的好處在於,他結識了同好,老於頭。 老於比他稍長幾歲,心態卻年輕不少。他總是打趣地叫他“老貓”。老於慈眉善目,頭發花白而茂密,春秋天喜歡穿一件絳紅色長袖襯衫。那是他為數不多的穿搭。近日,老於卻變了樣。他穿起高檔牛皮鞋了。鞋麵在陽光下發出炫目的光澤。 這天,老貓在菜市場碰見了他,揶揄道,呦,老於發達了,都穿上皮鞋啦?老於兩手蔬果魚肉,一半榮耀一半愧怍地解釋,沒有沒有,我老太婆非得給我買。他的話沒錯,但有避重就輕的嫌疑。老貓遞了支煙過去,說實話,有賺錢的機會可不能瞞著老弟。他幫老於點煙,一隻手擋著風。 兩人緩緩地走在河濱南路的人行道上。身旁是綠油油的青菜和各色瓜果。老於手占著,沒有接煙,說了聲多謝。清清喉嚨說,老貓啊,當你是兄弟才說。我們也五十多了,該看清自己的麵目了。 這時,轉角賣贛南臍橙的貨車放射出侵略性的廣告聲,險些蓋住老於的說話聲。等嘈雜過去,又接著說道,你我不知道,橫豎我就不是文學那塊料。他喉嚨深處一哽咽,隨即克製住情緒,冷靜地說,既然看透了,那就向生活開炮。措辭頗有英勇就義的味道。 老貓不買賬,說,少整這些虛頭巴腦的。老於用嶄新的語調聲明,我簽約了個公司。現在是專職寫手。老貓話趕話地問,寫啥?老於的聲調變得微弱難辨,就是腳本廣告啥的。他察覺出老貓的輕怠,補充說道,每個月寫五篇以上,就多兩百塊錢。我寫了三個月,換了雙鞋。喏。他往前踢了踢腳上的棕色牛皮鞋。老貓沉默了。老於說,多年兄弟,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別看不上。這玩意來錢快啊。老貓猛吸一口煙,沒再說什麼。 雖然沒說出口,但是他心裡艷羨又佩服。然而,生活似乎有股強大的慣性,仿佛一個巨大的黑洞,把他往裡吸納。老貓依然過著捉襟見肘的理想主義生活。 每天夜裡,他用早已發黃的藍灰色保溫杯 沏一杯濃茶,坐到書桌前,翻開乳黃色硬抄本《紅樓夢》。他按下計時器,時間無聲流逝。經過統計,這本書他一共花了81個小時。沒有任何跳讀或略讀。 此外,他還讀文學理論。他琢磨著,怎麼把手頭的人物動機寫豐滿、寫立體。讀書對他而言,彌補了現實生活的不堪和粗糙。通過寫作,他又把自己的血肉和靈魂都轉移到了作品中。一天,他翻看到一句著名作家的話,小說家應該像蠶,不斷吃桑葉、排糞便,最後變成無限透明的模樣。有如暗夜裡的一盞燈,他被照射得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