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下旬 熱浪滾滾的鄉村小道上,迎麵走來一老一少。 老丈右手拿開嘴裡叼著的香煙,抬頭望了望前方的樓宇,又回頭瞅了瞅背後,後麵那亦步亦趨的少年。 隨後用力吐出充滿胸肺中的氣,右手又拿起手中的香煙,狠狠地嘬起來,仿佛要把手中的香煙一口吸盡。 少年郎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抬頭見前方的老丈停在一扇銹跡斑駁的看起來很老舊的鐵門前。 老丈手中的香煙頭,被腳下的皮鞋壓在地上反復碾壓,那口濃鬱的尼古丁撲到少年郎的麵龐。似乎在告訴自己,目的地到了! 老丈停在門前先是看了看手表,又搖了搖頭,然後伸著脖子望向院門內那6層小樓。少年郎則在門口發呆,想著老丈不尋常的舉動! 少年郎名叫林康順,父母是東南亞華僑,家中境況尚可。自幾十年前爺爺過番去泰國討生活後,便長期呆在東南亞,鮮有回國。 前些年父母回國投資辦廠便跟隨著回到國內,自去年出車禍父母和妹妹過世後,一家人就剩爺孫兩人,少年郎便抑鬱寡歡。 之後70來歲的爺爺重新著手處理公司事務,少年郎又因過度悲傷患了抑鬱癥。開始變得自閉,胡思亂想,有時候想不通會拿腦袋撞墻。爺爺帶著少年郎辦理了休學,一直找醫生來為少年郎看病。 今天天還沒亮,爺爺便急匆匆地帶著林康順,出了門坐車七拐八拐,來到了這處不知名的鄉村,也不像平常讓司機叔叔開自家車去看病…… 想來不是找什麼勞什子神醫看病,應該是要看望爺爺的哪位朋友!不然也不會讓自己背上視若珍寶的畫軸來這裡…… 少年郎經過短暫的失神,開始打量起周遭的一切…… 西陽漸斜,紅彤彤的陽光染滿了田間的泥水。頭戴鬥笠手持鋤頭腿挽褲腿的農人、口銜草繩雙手扶籬腳踏壟溝的瓜農,還有那田間小路邊鬆樹遮蔭行走的過客……似乎畫家手中的筆,將盛夏描於畫布之上。 熱浪拂過露出水麵的蓮葉,撲向大門口直立蒿草桿梭梭作響,草間的小動物時不時從粗壯的根莖逃走。隻有墻內的鳥兒和土間的蟋蟀,高聲齊調發出對夏熱的吶喊…… 少年郎慵懶的打起哈欠,仿佛在冷漠的拒絕這個火熱的世界——與我無關! 過了一會兒,斑駁的大鐵門內傳出收音機索索的聲音…… 老丈隨即抬手看了看手表,轉頭看了一眼蹲在門邊的少年郎,似乎在發出某些指令讓少年郎起身跟隨著自己行動。 老丈敲了兩下鐵門,喊了聲:“阿福兄,幫我開下門!我是忠保阿!” 鐵門上的小門不知是年久失修還是久未開啟,“滋、滋……”幾聲過後才緩緩被拉開。 半開的小鐵門探出半拉腦袋,粗糙、凹凸不平、皺紋就像剛被炮火襲卷過的戰壕,眼窩深陷,但大大的眼珠靈活地轉動著。 “是你阿!好久沒來了,是來看他嗎?”老人邊說著話,邊用手指指了房子內的方向。 見老丈點點頭,那名叫阿福的老者拉開小門讓兩人進來,隨後又把小門關上。 “他現在應該醒了,你們自去見他吧!你也熟門熟路,我還要去曬荔枝殼”,那名為阿福的老人說完,自顧自地忙活走開…… 男人間的打招呼很是奇怪,不用知其姓名、來歷,隻需一方開口,另一方若不是內向或者天性冷淡便有回應。簡單的點頭亦或一聲“喂”,便可使不認識的雙方產生交集…… 林康順跟隨爺爺走近房子,抬頭望去房子竟是東南亞風格的建築。 騎樓是英國人在18世紀後半期統治印度時,被印度炎熱的天氣曬得個半死,為了多創造涼爽舒適的住宅,從希臘帕特農神廟找靈感,在居室前加走廊,創造了最早期的騎樓建築。 英國人統治東南亞時,又把這種風格帶過去,尤其設計新加坡城時,在所有建築前,都必須有一個寬度約5英尺的有蓋走廊,作為做生意的場所,大約能走5步,就被叫做五步路,形成了現在騎樓的樣子。 華人回國居住時,將這種建築又從東南亞帶過來,現在叫南洋風情,其實是英國人避暑避出來的。 騎樓遍布在廣東、廣西、福建、海南,因為主要多建在民國時期,因此每看到騎樓,就有一種“南洋+民國”的時代感。 房子門前砌了個圓形池子,裡麵放置些許假山,清翠的苔蘚躲在凹凸不平的假山身上,池中放置的幾株紫色的睡蓮在隨風擺動著身軀,似乎在點頭歡迎來客。 幾根白色大圓柱支撐明黃色瓦磚砌成的雨棚,兩旁圓木柱延伸出去的走廊,帶著濃鬱風格的熱帶門窗…… 回廊下臭美的大橘,正瞇眼曬著太陽,慵懶地蔑視周圍的一切,又咪上雙眼。 樓上是帶青綠色裝飾陶瓷梯花,走廊小墻似乎還畫著色彩斑斕的壁畫別致精巧,那一層又一層樓房上還封半截頂蓋…… 高層的護欄墻上有團黑茸茸的東西,安靜地用棗核型的瞳孔掃視樓下的一切。仿佛在俯瞰眾生的黑色小貓跪坐在小墻上,警惕地盯著外來的二人…… 正凝望主樓的少年郎忽而聽到,回廊後傳來歌聲。隨聲而看去,隻見老人阿福手捧乘著荔枝殼的簸箕從回廊往南而去。 所唱的歌是本地方言小調。清末向海求生的人們將方言帶到了東南亞各國,從80、90年代的影視中還能看到各種方言。2001年入世貿後,方言才逐漸被官話所替代,普通話成為主流。 洪亮的歌聲隨腳步緩緩走向南邊的矮墻,矮墻內左邊是個池塘,右邊是幾壟青菜。 老人阿福將手中的簸箕放到矮墻上曬太陽,雙手又將荔枝殼翻了翻個,又哼著小調走向回廊後…… 那時少年郎還不知,有些曲調一開腔,唱的便是曲終人散…… 番客,南方沿海一帶方言,一般指客居南洋的國人。近代以來社會動蕩不安,資源匱乏的沿海地區活不下去的民眾,隻能走向大海討生活,浩浩蕩蕩形成下南洋求生的群體。 本地人把這些拿命討生活的南洋華僑稱之番客,這些人長期背井離鄉受到當地土著的欺負,而這些民眾的宗族意識又很濃重,從宗族派係又細分為廣府人、客家人、閩南人和潮汕人,形成一個個團體…… 下南洋稱之過番,下南洋的人稱為番客,寄回鄉的信稱為平安批(僑批),他們回鄉建造的房子叫番客樓。當時航海技術不比現在安全,而下南洋的基本都是窮苦人,航海時受到的待遇就更差,真真是以命相博求生路。 “一溪目汁(眼淚)一船人,一條浴布去過番。錢銀知寄人知返,勿忘父母共妻房.火船駛過七洲洋,回頭不見我家鄉。是好是劫全憑命,未知何日回寒窯”——《過番歌》 ----------------- 林康順抬腿走進精心打製的木門,映入眼簾是木製鏤空的屏風。屏風前安放一方案幾,案幾上放置了插著稀疏香骨的老舊香爐和套著防風筒亮著火苗的煤油燈。右手邊放置一套會客的木製沙發,南墻窗下睡榻上正躺著一人…… 老漢看見睡榻上的人,將頭轉回對林康順的方向,伸出手指作禁聲狀後,手指指門口欲退出門口等著。 榻上人似有所感,伸了伸腰打了個哈欠,將身上的薄毯掀開翻身下。隨手整了整頭發,起身穿鞋走向茶幾處…… 老漢聞聲又回轉身子,看向剛才起身坐在沙發那人。那人也朝老漢投去目光,目光相接又點了點頭,老漢似乎得到主人的允許,示意後麵的孫子跟上。 林康順跟著老人在茶幾沙發尋了個座坐定,又仔細打量起剛才那人。 中年人身材發福,頭上留著濃密的長卷發,皮膚卻異常白皙,手指纖細,若不是下巴胡子細密能顯示出男性特征,倒是想懷疑他是不是位老嫗。 中年男人自爺孫二人進來後,隻眼神示意進來,卻也未發一言,自顧自擺弄煮茶。 舀水點火,擦拭茶幾,滾水沖燙,掀蓋量茶,汆燙頭茶,沖淋茶杯,倒湯再沖……爺孫默默等坐一旁,中年男人展示著他的茶藝。 林康順也曉得此間規矩,入他人家中做客,主人是要先泡茶招待,哪怕來者不善也得等喝完主人敬的茶再做計較。 本地人嗜茶如命,從小便被灌輸喝茶的文化,代代相傳而延伸茶道文化。曾經有個笑話是這樣講的:強臺風過境後,有人來采訪本地人遭受強臺風沖擊有什麼影響,那人隻回答臺風大到無法喝茶……(無法放置茶具、沒有乾凈的水源和茶葉,想來臺風的影響也是蠻大) 中年男人展示完茶藝伸手邀請爺孫倆喝茶。雖然林康順從小就被教導喝茶,但心底裡還是不喜歡茶葉那苦澀的味道,出於教養還是捧起茶杯飲了下去。之後便安坐在沙發上,靜靜等待著二人的交談…… 老人林忠保嘗著流進身體內苦澀的茶湯,頓了頓。似乎在感受口腔內迸發出的回甘,而後開始朝中年人看去。 “小少爺,最近身體怎麼樣?” 中年人也不言語,點了點頭,雙手又開始擺弄茶具,準備開始下一道茶。少年郎懵懵地看著二人…… “我身體就不行了,已經70多,過兩天要是先行(去世),身後也就剩這孫子來捧香爐。” 老人邊說邊指向自家孫子,而後隨意的解開胸前的兩顆扣子,放鬆躺著沙發靠背。言語看似隨意,眼角卻在偷瞄中年人有沒有注意少年…… 中年人瞥了一眼少年郎,也沒有說話,一步步完成沖泡茶葉的步驟,伸掌邀二人再次吃茶。 老人伸手回請一起吃茶,端起茶杯吹了兩口氣,兩口就喝完杯中茶。也來不及細品個中滋味,似乎怕中年人沖第3杯滿茶趕人,便吸了口氣準備加快言語。 “小少爺,也不知道下次還能不能來看您?之前得了副畫,家裡沒地方放置,今天讓孫子帶來了。您看看要是樓上書房有位置放,就找個閑置的地方擺著,免得以後被孫兒拿去抵債……” 林康順看著二人不知在打什麼機鋒,怎麼突然間爺爺會有那麼凝重的言語。感覺是要離世前尋求這麵前的中年男人的庇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來照看自己。 老人回頭看了看正發懵的孫子,輕手拍拍林康順的胳膊,示意把背後的畫匣拿過來了。林康順還未反應過來,便看到老人拿走放置在後背的畫匣。 中年男人自祖孫二人進門泡茶聊天,神色平靜也未曾發一言,直至老人說要送他一幅畫,兩眼才有一絲神彩。 自古送禮就是一門學問,能夠投其所好正中收禮者下懷,自然是最好,往後求辦事就容易多了。可要送什麼禮,合適的時間地點,送禮人的方式方法,以及期間的言辭如何打動都是極為高水平的人情世故。 似老人來送畫,想來中年男人必是對畫匣中的畫很感興趣。而老人急切的態度使得另外二人安靜無言,各自思索…… 林康順自是知道匣中畫價值不菲,而老人的言語間提到會離開,希望中年人照顧自己。不知是自知命不久矣來托孤,還是公司發生什麼事兒,需要拿畫抵債,老人是要躲開還是…… 中年男人則思考更多,老人從未帶外人來見自己,也不曾送過除吃食以外的東西。一來就述說自己隻剩這個孫子,開口便言生死,再提送畫一事。而自己能讓老人托付的事,大概是各自的身邊人…… 老人見中年人停了手中的茶藝活,沒有動作神色稍顯寧重,不知是對畫還是對所求之事。老人拿起畫匣打開蓋子,抽出畫軸,招呼孫兒一起展開畫卷。 中年男人看著爺孫慢慢展開的畫卷,臉色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瞳孔快速聚焦在畫上,呼吸聲也變得大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