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路就是老早的福開森路吧?冊那。住在上隻角的闊佬叫野雞已經夠沒品了,竟然還付假鈔給人家。嘖嘖嘖。這種不要麵孔的事情都做的出來,怪不得能發大財,住洋房了。”黑皮警長手裡捏著一張居住證搖頭感嘆著富人的無恥,抬起頭對辦公桌前站著的小巡警道,“小三子,你去這個地址打聽一下,看看這家夥靠山硬不硬。要光是隻肥羊的話。。。” 沒等他說完,小巡警已經挺身立正,屁股後麵掛在腰帶上的短警棍被帶著晃了幾下。“報告警長,已經打電話去八區分局問過了。居住證上登記的三保七甲一戶住的人家姓焦,在財政部供職。那座洋房裡住著主人家老夫婦和幾個傭人。沒有叫焦人之的這個人。” “假居住證咯。好不容易碰到個闊佬好敲一筆竹杠。冊那!”黑皮警長剛罵完便腦子轉過了彎來,“這個焦人之和那戶焦姓人家一定有什麼關係,要不然不會碰巧都姓焦。小三子。你去班房把這個焦人之提到我辦公室來,然後打電話找郵電局查居住證上地址的電話號碼,找主人家問一下是否認識焦人之。” “是。”小三子雙腿一碰,抬手敬禮後轉身就去辦差,留下黑皮警長在辦公室繼續研究擺在辦公桌上,從焦人之身上搜出來的物品。一張居住證;一張昨天下午杭州到上海的火車票;一疊用紙軋帶捆好的和五張零散紙幣都是麵值100元的、嶄新的中儲券。從衣兜裡搜出的物品隻有這些,除此之外還有一隻柳編手提箱。 黑皮警長解開紙軋帶,拿起一張鈔票對著屋頂的白熾燈驗看了一會兒,雙手又搓揉了幾下就發現了破綻。這假幣比真中儲券的紙質更挺刮,更白。半年前,南京政府行政院和財政部已經發過通知,把重慶方麵偽造的中儲券的特征描述得很清楚。紙質挺刮和顏色略白這兩條都對的上。 光這些偽鈔就夠判三年了,使用假居住證還得再加三年。黑皮警長正盤算著,確認了焦人之的身份以後該敲他多大的一筆錢,辦公室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竟然敢不敲門!真是不懂規矩。黑皮警長正要發怒,抬頭一見來人,趕緊起立向著辦公桌側麵跨出一步露出整個身體,然後敬禮道,“長圓警督好。” 長圓警督的體型既不長也不圓,反而是又瘦又矮的品種,說話的時候總想語帶威嚴,無奈卻是尖聲細氣的聲線,讓黑皮警長總有種錯覺,麵前和他說話的是一個日本太監。 長圓沒有回應,繞過黑皮警長身後坐到了他的辦公位置上,指著桌上的物品問:“我剛才遇到小三子去拘留室提人,他向我簡短匯報了案情。你這裡發現了什麼問題沒有?” 他娘的。老子這裡還敬著禮呢,也不先說聲讓我把手放下。黑皮警長腹中暗罵了一句,臉上卻是堆滿了笑。“長圓桑,我剛開始查看您就到了。還是由您親自查驗吧。” “你是閘北分局的警長,我不是。為什麼要我來查驗。”長圓冷冷的拒絕道。 “那您就先坐著休息,由我來。”黑皮警長見長圓態度不好,趕緊獻上殷勤,又走到辦公桌前掀開了柳編手提箱。手提箱裡有一套細條紋黑色西裝西褲,兩件襯衫,兩條短褲,三雙布襪,一雙裝在布袋中的布鞋。黑皮伸手沿著手提箱的四邊兩麵仔細摸索了一遍,又伸手入了西裝各個口袋,確認再無他物。 “除了一萬元假鈔,其他沒有什麼發現。”黑皮向長圓報告道。 “你的眼力不行。”長圓一點麵子不給,直截了當道,“西服是英國呢料子,高檔貨。看脖子處的磨損程度,顯然已經穿了好多年。襯衫的領口和袖口都磨破了,也是舊貨,這些東西隻配給富人家的傭人穿。還有這錢的數量也不合情理。不管真偽,富人出門攜帶一萬元太少,窮人出門攜帶一萬元太多。。。” 大餅這個月都漲到20塊錢一個了。一萬塊錢多什麼多?黑皮警長正在腹誹,卻聽長圓警督繼續說道,“最有疑問的地方是火車票。因為缺煤,杭州和上海之間的火車一周隻開一班,買火車票不但要連夜排隊,還要憑居住證才行。火車從上海出發到達杭州後停留三個小時加煤加水,然後再返回上海。除非有人提前幫他買好回程的車票,否則他不可能當天往返,隻能在杭州住宿或者借宿,可是行李裡沒有毛巾,牙刷和牙粉這類去外地旅行一定會攜帶的洗漱用品。” 聽完長圓的分析,黑皮警長打開布袋取出布鞋看了下鞋底,道:“您的分析啟發了我。這布鞋的鞋底沾過土,是已經穿過的,不會是在杭州購買或者有人贈送以後、要帶回上海的禮物。短時間內往返滬杭之間穿一雙鞋就夠了,為什麼還要帶一雙備用的布鞋,這個也不合理。” “報告西馬斯!”門外想起了巡警小三子的聲音,“疑犯帶來了。” 長圓和黑皮警長一起向門口望去,隻見一位30歲左右的年輕男人,戴著深灰色圓邊禮帽,身著藏青色長衫,腳下一雙沒什麼光澤的黑色皮鞋,正被小三子推搡著走進了辦公室。待那人進了房間,小三子便在後麵將房門關好。 “你是叫焦人之嗎?”黑皮警長既沒讓年輕男人坐下,也沒征得長圓的同意便搶先發問。 “嗯。”年輕男人點了點頭,抓緊時間叫屈道,“冤枉啊。我可什麼都沒乾。” 長圓露出個微笑,和聲道:“這裡的警察經常冤枉好人的。有什麼冤屈你盡管說。我是警督,我可以給你做主。” 焦人之聽出了長圓的日本口音,露出了欣喜之色,道:“日本人肯定能做主的。是那隻老女人來敲我旅館的房門,說她家裡老娘生病,弟弟念書,男人賭錢不上進,讓我行行好幫襯點錢做她娘的醫藥費。我心善就給了她五百塊。那隻老女人走了一會兒就帶了警察回來把我抓了。這是警察和老女人一起連檔放倒鉤,坑害善良市民。” 長圓當然不信這些話,也不置可否,隻是得意地看著焦人之的表演。 黑皮警長舉起手裡的火車票晃了晃,道:“焦先生昨天晚上到的上海,不回武康路的家,在我們閘北住旅館做什麼?” 焦人之道:“火車晚點,到上海已經半夜一點多了。實在太困,眼睛都睜不開,就在老北站附近的大通旅社開了個房間睡覺。那隻老女人是今天大清早來敲我房門的。沒人會大清老早叫女人的,辰光不對的。日本先生,你說是吧?” 焦人之的回答越是天衣無縫,長圓心裡越是得意。他很享受犯人費盡心思,百般狡辯,最後還是被他製服的整個過程。這讓他能獲得智力上擊敗對手的優勝感。 “你是昨天早晨從上海去杭州,晚上又從杭州返回上海的嗎?”黑皮警長繼續問道。 “我一個星期前就去了杭州,有筆債務要去處理。” 黑皮警長指著桌上那卷錢質疑道:“那這一萬元肯定就是討回來的咯?區區一萬塊也值得特地跑趟杭州去討?扣掉火車票錢和住宿錢,也剩不下多少了。” “不止的。欠幾十萬呢。欠債的人手頭緊,隻能先還一萬。” 在杭州住了一個星期。錢是討債討回來的。在這種情況下,焦人之持有假鈔,隨身帶著這些衣物和布鞋就順理成章、合情合理了。 黑皮警長一時沒發現焦人之回答中的破綻,也不想再費腦筋,隻想一招將死焦人之,便直接亮出他自認手裡最大的牌,“你身上為什麼沒零錢?” “零錢昨晚出火車北站的時候都給了門口要飯的。大半夜了還在要飯,真是可憐。”焦人之說完又搖頭嘆了口氣。 黑皮警長一時呆住了,沒想到這竟然也能被焦人之給圓過去。 長圓警督斜了一眼黑皮警長,對他的無能頗不耐煩,決定由自己來提問。“上周你去杭州是星期幾?” “星期三啊。每周都是隻有星期三才有車去杭州啊。”焦人之的表情有些茫然,像是聽到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那天下雨了嗎?”這個問題看似輕描淡寫,卻是長圓自認為的殺手鐧。結合各種跡象進行判斷,長圓認為焦人之是從別的地方經杭州中轉到達上海的。也就是說,一個星期以前他肯定不在上海,不可能知道當時上海的天氣情況。隻要焦人之回答問題時出現了片刻猶豫,就露出了無法掩飾的破綻,因為正常人回憶一個星期以前坐火車出門那天是否下雨,連半秒鐘都不需要就能想起來。 “沒下,是陰天。” 焦人之的回答流暢到讓長圓覺得受了人格羞辱,不僅僅是失望,還有憤怒。熱血上湧,他的臉一下脹的通紅。不可能!在下雨,晴天和陰天這三種可能裡,信口胡說賭對的概率隻有三分之一。他不可能運氣這麼好! “八嘎。還敢嘴硬!”在一旁的黑皮警長猛拍了下桌子,把長圓嚇得一縮脖,“八區警察局那邊的居民登記記錄裡根本沒有你這個人。你的居住證是假的。你怎麼解釋?” “肯定是警察搞錯了。我一直都住在那裡的,肯定是搞錯了。”焦人之回答的斬釘截鐵,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 長圓始終盯著焦人之。說實話,焦人之的所有神情和反應都符合常理常態,和每天來這裡被問話的疑犯一樣自然。難道真的搞錯了?他不由得開始懷疑自己的最初判斷是否出了差錯,被自己的先入為主給誤導了。 “賤骨頭,不給你點辣虎醬嘗嘗是不肯老實了。”黑皮警長大怒道,“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老實交代還是皮鞭蘸鹽水,你自己選。” “交代什麼?”焦人之一臉的驚恐大叫了起來,“你們怎麼隨便打人!沒王法了!” “來人。來人。”黑皮警長叫了兩聲,見沒人在門外答應,自己走去打開房門對著走廊叫人。 “來了,來了。”小巡警小三子飛快的跑了過來,小聲匯報道,“警長。剛才打電話問了。主人家說焦人之是他兒子。他一會兒就親自來接人。” “嗯?”這個意外的消息讓黑皮警長眼睛睜得大大的,連頭上的警帽都被眉頭頂了起來。壞了,得罪人了。一片混亂之後,這是他腦子裡產生的第一個清晰念頭。 “有沒有打聽到這姓焦的什麼來頭?”黑皮警長壓低了聲音問道。 “問了八區警察局管那片區的兄弟。主家叫焦伯駒,財政部高級顧問,享受次長級待遇。周部長的轎車進進出出他們家好多回,關係不一般。” “啊?!”黑皮警長早知道住那地方的人非富即貴,但焦伯駒背後的大腿竟然有周部長這麼粗,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一時失神,打了個冷顫後才元神歸位,黑皮警長低聲道:“趕緊上樓向分局長匯報,就說焦顧問一會兒要來。” 不等小三子跑遠,黑皮警長轉身回了辦公室,隻見焦人之正盯著他看,臉上是驚疑不定的表情。 “唉。八成真的是搞錯了,都怪小三子。待會兒當著老焦顧問的麵罵他的時候要大聲一點,免得被人誤會是自己下令抓的焦人之,都是那對裝可憐騙人錢財的野雞和馬夫害人,要把這對狗男女抓起來關上幾天才行。”黑皮警長邊往裡走邊胡思亂想,碰巧辦公桌上的電話叮鈴鈴的響了起來。 長圓警督並沒聽到黑皮和小三子在走廊裡的小聲對話,正繞著桌上擺放的柳條行李箱多角度摸索和研究,企圖發現更多的細節。 “我是黑皮,您是哪位?”沒聽出電話裡的聲音是誰,黑皮不敢造次,用了“您”這個尊稱稱呼對方。“。。。長圓警督,是找您的。” 長圓接過黑皮遞來的電話放在耳邊,一秒鐘後就雙腿一夾,兩個鞋跟一碰,立好了正。過了幾秒鐘,長圓說了聲“哇卡裡馬西達”後掛了電話。 “真是對不起了,焦先生。”長圓警督突然滿懷歉意的向焦人之鞠了個躬,“請原諒我手下人的冒失。憲兵隊的中村中佐一會兒會親自來接您離開這裡。” 焦人之臉上的肌肉反應延遲了半秒鐘後,露出個笑臉道:“小誤會而已。我自己走就行,哪用勞煩憲兵隊來接。” 黑皮在邊上又是一驚。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他猜想,多半是焦老顧問怕被自己這些人刁難,托了關係把日本憲兵隊的中佐請了過來鎮場。看樣子一會兒挨頓罵是跑不了了,也可能是兩頓,分局長一頓,憲兵隊中佐一頓。 “一會兒您家老先生也來接您。”黑皮趕緊獻上殷勤,博點好感。看這個焦人之也不像多聰明的樣子,要是這小子傻乎乎的就好了,到時候指不定還會幫他說幾句好話開脫。 焦人之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幾秒鐘後逐漸消失,哀嘆道:“這回肯定要挨罵了。” 知道說的不是自己,焦人之這話還是讓黑皮和長圓臉皮抽了一下,心裡都恨上了小三子。要不是他積極出動抓捕使用偽鈔的不法分子,不至於鬧出這麼大的尷尬。 “焦先生喝水,不,喝茶嗎?碧螺春。”黑皮一手舉著自己的白瓷茶葉罐,繼續獻著殷勤。 焦人之還沒來得及回答,長圓警督就插話道:“焦先生,您可以告訴我們杭州什麼人欠了您的債。我們會聯係杭州那邊,把他抓起來,替您討回公道。” “欠債而已,又沒說不還。不至於要抓起來啊?”焦人之不解道。 長圓看焦人之的反應,好像是真不知道他身上那一萬元是偽鈔,不由得暗自慶幸自己沒讓黑皮上刑具,弄成屈打成招。 黑皮也發覺焦人之像是真不知情,忙道:“您不知道嗎?您收回來的那一萬元全是偽鈔。您讓人給坑了。” 焦人之一下子激動起來,口中喃喃的嘀咕著什麼。黑皮集中耳力仔細聽,終於聽到了一句吐字清晰的,“冊那娘皮。這幫赤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