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世紀有多長呢? 有人說很長,足有一百年; 有人說合算是五代人,說他長吧……忍著惡心也就過去了; 還有人說好多的朝代沒幾年就死挺了,這一百年夠的著幾個朝代的。 要我說呀,這一個世紀就像一場夢。夢裡的時候覺得漫長,可一覺醒過來,才知道那就是一瞬間的事。 這方麵吧,我還算是有點發言權。畢竟我用自個兒的一輩子丈量了它的長度,感受了它的溫度,認識了它的深度。有了這三個“度”,我才更明白了點什麼叫世紀。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明白了什麼叫做人。 我這一輩子算挺精彩,遇見了很多不一樣的人,很多不一般的事兒。我為我親身經歷過的感到自豪。當然,你要是讓我再去經歷一遍,我寧願立馬死去。不敢,難受!我為我不用再經歷那些事感到更加自豪。 瞅瞅,哪些怒罵新社會的,都是些沒經歷過舊社會的。他哪知道什麼叫做真黑暗,真要命呢。眼光淺和不知足是人們的老毛病。他們都把那些文明禮貌當作理所應當,就像空氣一樣理所應當。這剛剛吃飽了幾年飯呀,餓肚子的記憶就全然不見了。你們都想象不出來,我從小見到的是個怎麼樣的社會。我能活著,全靠自己個兒也是個十足十的混蛋。 如今我不再那麼好奇,不再那麼活躍,不再追求什麼,也不再寧死理。人快死了的時候,就沒力氣那麼混蛋了。我活成了一隻窺破天命的老烏龜。除了吃飯拉屎,基本上一動不動。趕上天氣好,興許還出去曬曬殼。 我天天都準備好等死,可第二天還是好好地睜開眼。一晃居然活到了一百歲。成了你們口中的“世紀老人”。這給我的生活又帶來了些新變化。 是呀,如今這毒世界,能有個活了一百歲的老怪物可不多見。漫說人,就是個小狗能多活上幾年,你看它上不上報紙吧,你看他身邊有沒有記者吧。記者那都是專業特工,跟誰都套近乎,跟誰又沒那麼自己,得到了想要的就愛誰誰了。 對陌生人的來訪,其實並不像我以為的那麼反感,反倒是有點開心。本來麼,我熟識的人都死光了,本應親近的後輩又和陌生人沒什麼不一樣。而且呀,那些前赴後繼的陌生人,進我的門就像回自己家,似乎我要是攔著不讓進,或是他們進來了不理他們才是不可理喻,天理不容。你說我不去喜歡他們,又能怎辦呢?活不活了。 不過他們也帶來了很多新鮮玩意兒,給我講了很多新鮮的事兒。他們侃侃而談,活像是一隻隻百靈鳥;他們明察秋毫,從我隻言片語中猜度出我的全部人生。 哼,其實呀,他們猜度出的是他們腦子裡的那個我,不是真的我。他們寫下來的是在心裡頭早已經寫好的故事。那些故事甚至早已經存在了那個叫做電腦的東西上。別忘了,他們都是記者! 對於這些事兒,我是無所謂。人們要我演什麼角色我就演唄,算是臨死前發揮發揮餘熱。 可也有時候,我會突然特別想好好地和他們聊聊那些真事兒。聊聊我腦子裡的,我記憶中的,我眼睛看見手摸到過的那些人和事,跟他們講講這一百年來,我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經歷過的時代和變遷。這裡很多事不偉大,可是足夠真實。是可以被稱作歷史的玩意兒。 我蠻可以拍著胸脯說,現在人腦子裡的歷史都是連環畫似的,都是戲臺子上裝扮著盔頭的。他們誰都不是親歷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都是一廂情願的揣度。他們隻是在殘存的文字和影像中辨認那個時代的些許印記。什麼長衫,馬褂,辮子,牌坊,高頭大馬,八抬大轎……不少人都可以如數家珍似的說很多。 可是關於人的呢? 是那些勇敢的革命家和先驅者?是的,他們值得我們記住。那些反動派,保皇派們呢?他們的名字總是隨著革命家們出現,可算是批判性的記住。另外還有學術界,文化界的各位才子佳人們。他們的名字和作品都是那麼的個性鮮明,而且光彩奪目。 通常這時候,那數以萬萬計的老百姓,似乎成了個深色的背景。 他們隱隱約約的能被看到,卻又像是從未存在過。他們到底是誰呢?是那個在國外記者鏡頭中裹著小腳步履蹣跚的大娘?還是在模糊的照片裡專心致誌給人修腳的小夥子?抑或是被八國聯軍踩在腳下的那累累屍骨麼? 他們是誰從來都不重要,也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這些人吶,似乎都幻化成了一個個細微的光子,數以億計,聚合成一個圖騰,這個圖騰的名字就叫做老百姓。它被另一群人賦予了偉大的意義。 當然,老百姓自己個兒可從來都沒時間在乎這些。他們眼皮子淺,隻看得見吃喝拉撒,隻在乎過生老病死。他們像螞蟻,老鼠,野狗一樣活著!他們的世界裡沒有什麼高尚與卑微,如果有,那世界的底色也一定是卑微的。生死存亡本來就是卑微的,連生存都要以死亡為賭注,不是卑微又是什麼?活著!活著!滿眼都是活著! 我,一直都是老百姓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