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逝世的那天,是在武德十五年一個深秋的傍晚。彼時霜寒露重,萬物蕭索,夕陽已於天際處碎成了幾縷昏黃的綢緞,在暮靄交織中泛出令人惆悵的光華。有幾隻寒鴉正棲息在凝霜的枯枝之上,頭也不回的望著遠方漸漸消散的餘暉,烏黑的鳥喙在張闔間發出了“亡亡亡”的悲嗆。 我的母妃原本是周國的公主,在周國滅亡後,她便隨著周國的金銀財寶和土地子民一起成為了我父皇的戰利品。而後不知為何她被打入了冷宮,並在冷宮之中生下了我。 在我的記憶裡,冷宮的歲月爬滿了蛛網與青苔。因為出身的緣故,我常常遭受兄弟姊妹乃至宮人的淩辱。 記得十三歲那年我與九皇兄趙普對弈,他因不忿滿盤落索便舉起棋枰狠狠的毆打我,口中還罵罵咧咧說我是雜種。我哪能忍受這樣的屈辱,奮起反擊之下便將他的眉骨打碎。 趙普哭哭啼啼的找來他的生母麗妃,她是父皇禦前最為得寵的妃子,其位雖然屈居王皇後之下,卻擁有著協理六宮之權。 我看見麗妃原本端莊雍容的儀容上布滿了猙獰,她命令太監拿來帶刺的藤條,用比趙普更加惡毒的言語咒罵道:“你這個有人生沒人養的小畜生,和你那個賤人母親一樣的醃臢,來人給本宮用力打,打死了本宮擔著!” 四個太監合力將我按在地上,隨著藤條上下翻飛,我的背上卷起了撕心裂肺的疼痛。 那時我還不明白逆來順受的道理,也不曾意識到像我這樣沒有父皇寵愛和母族庇佑的皇子,更要學會忍氣吞聲。 我用惡狠狠的目光盯著咬牙切齒的麗妃,還有躲在她身後一臉得意的趙普,心中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將他們全部踩在腳下。 太監王德祿也許是被我狠辣的目光嚇到,他對麗妃說道:“娘娘,他雖然出身卑賤,但好歹也是個皇子。若是死在這裡,難免會給娘娘帶來麻煩。如今外麵天寒地凍,不如罰他跪在永巷門口,不消三個時辰他肯定撐不過去,到那時凍死了就算他命薄,也怪不到娘娘頭上。” 麗妃點了點頭,於是太監們將我拖到了永巷。與我一同罰跪的還有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她長的很美,清麗絕倫的臉上有著一雙如秋水般靈澈的眸子,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幾朵晶瑩剔透的雪花。 她見我後背上布滿了血淋淋的鞭痕,嚇得花容失色道:“你……你沒事吧?” 我怎會沒事呢?凜冽的寒風就如同無數把鋼刀,在瘋狂絞割著背上的傷口。我感覺傷口滲出的血珠開始凝結成晶,又像有無數柄利劍在慢慢刺進我的身體。 可當我聞到她身上散發出混著梅子和茉莉的清香時,心頭不由得一蕩,嘴上猶自逞強著:“我不礙事的,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 “你這個小太監,嘴還挺硬。”少女莞爾一笑,悄悄將她的披風覆在了我的背上。 我連忙擺了擺手,特意粗著嗓子對她說道:“我不是小太監,我是男人,我是……大安的十七皇子。” 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悄聲說道:“你在皇宮裡可千萬別亂說,冒充皇子可是要殺頭的哦。” 見她仍舊不信,我從腰間解下龍紋玉佩,指著後麵的名字對她說道“看到沒,我姓趙,這就是我的名字。” 她細細看了一下,俏臉充滿了疑惑:“趙無咎?好奇怪的名字。你真的是皇子殿下?可是皇子的身份不應該都很尊貴嗎?他們又怎會罰你跪在這裡呢?” 她的話竟讓我無言以對,見我神情黯淡了下來,少女很是善解人意的轉移了話題,她告訴我她叫紀蘭,是禦史紀善的女兒。 我記得紀善是一位頗為耿直的大臣,半年前因為彈劾大將軍王賁而被無端下獄,卻不曾想他的女兒也流落到了宮中。 紀蘭低眉斂目道:“爹爹在三個月前就死在了天牢,我因罪入宮成為了一名宮女,我的弟弟也被充軍戍邊。爹爹在臨終前曾囑咐我,讓我要照顧好我的弟弟。你如果有機會,就幫我留意下我弟弟的消息,好嗎?” 在紀蘭平靜的話語中,我聽到了深深的哀傷與無助。 我鄭重的點了點頭,很想說一些寬慰的話語,卻發現自己也無能為力,任憑漫天的雪花,漸漸淹沒我們倆渺小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記得是一個嬤嬤接走了紀蘭,卻總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如何回到了冷宮。 那日從永巷回來後,我便一病不起,時而發著高燒,時而又感覺全身冰冷。宮役早就停發了所有的棉衣和炭火,更別說治病的湯藥了。 就在我感覺我即將殞命在這個冬天的時候,母妃的近侍太監壽年不知從何處拿來了一株千年野參。 我從來沒有喝過參湯,受不了那股苦苦的怪味。母妃告訴我,這株野參是壽年潛入皇宮內庫,在數十名精銳侍衛的圍攻下才舍命拿到的。我捏著鼻子喝下了參湯,成功從鬼門關上撿回了一條性命。 大病初愈後,我的身體卻一天比一天孱弱。壽年為我把脈後,說這是風邪侵入了心肺,僅憑藥石無以自醫。 他傳授給我一套頗為精妙的拳法,又遞給我一本泛黃的冊子,我看見書冊的扉頁上寫著“正一經”和“須臾子”兩行篆字。 據壽年說,這本冊子是他的師父須臾子在臨終之時所授。他讓我妥善保管,任何時候都不能將這本冊子輕易示人,否則就會有滅頂之災。 我雖然不懂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但還是鄭重地點了點頭。於是從那日開始,我日日苦練拳法,用心研讀正一經,身體才漸漸好轉起來。 我在翻閱正一經的時候,發現其中很多晦澀難懂的地方都有詳細的注釋,而那密密麻麻的注釋後都署著同一個名字“寧庸”。我問壽年他是何人,壽年說此人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壽年的身上肯定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除了精通醫術外,他的武功也是異常的高深莫測。 記得在我十五歲那年的某天夜裡,我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看見他正在與兩個手持長刀的黑衣人搏鬥。 長刀在月色下泛出滲人的寒芒,壽年卻宛如鬼魅般的左擊右擋,最後竟用枯瘦的手掌生生劈碎了長刀。 第二天我興奮的問起那是什麼武功,他卻搖了搖頭道:“昨夜老奴早早就睡了,小主人不會是又做夢了吧?” 那段時間我的確常常做夢,我經常會夢見壽年與黑衣人在月夜下搏鬥的身影,先是兩個三個,後來是五個六個。 終於在某一日的清晨,當我醒來後看到壽年滿是傷痕的手臂,才確定這些都不是我的夢境。 我繼續纏問著壽年,他隻得從懷中掏出了一柄短劍,告訴我:“小主人,你拿著這柄短劍日日揮舞一千次,十年以後你就能學會老奴的武功了。” 從那日以後,我便經常看到母妃與壽年在私下密談著什麼,當我想靠近探聽時,總會被母妃發現。 我開始察覺到原本恬靜淡然的母妃漸漸變得惶惑和憂慮,而壽年也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像是有某種未知的巨大危險即將來襲。 我的夢也變得愈加奇怪,某一天夜裡我夢見母妃正坐在我的床邊依依向我惜別,溫婉慈愛的麵龐上布滿了淚痕。 在母妃去世的前一天夜裡,壽年突然將我從睡夢中叫醒,他將我帶進了母妃寢宮的一間密室裡。我剛想問這裡為什麼會有密室,他卻一臉嚴肅的讓我噤聲。 隔著密室細小的縫隙,我看見孫嬤嬤正按著母妃的肩膀,太監王德祿將一碗湯藥灌進了母妃的嘴裡。 我想要開口阻止,卻被壽年死死捂住了口鼻,我幾近瘋狂的想要掙脫,卻怎麼也掙脫不了,我的淚珠不停滴落在他那雙枯瘦的手掌上,就如同苦雨傾瀉在貧瘠的大地。 待王德祿和孫嬤嬤走後,我立刻飛身撲向母妃的懷中。看著她奄奄一息的模樣,我急的哇哇大哭,央求壽年救我母妃一命。 可母妃卻搖頭拒絕,她隻是充滿慈愛的一遍又一遍輕撫著我的額頭,口中喃喃叫著無咎、無咎。 母妃的死讓我充滿了深深的自責和內疚。我想若不是我意氣用事得罪了麗妃,也就不會害得母妃枉死。 從那日以後,我開始變得沉默寡言,每日揮舞著壽年送我的短劍,小小的劍身上凝聚著我復仇的希望,我將用它取下麗妃的頭顱,以告慰母妃的在天之靈。 可我深知僅憑我一個人,是無法完成如此重大的復仇計劃。而壽年卻因為母妃的死意誌消沉,終日都望著母妃的靈位呆呆出神,已不堪大用了。 於是我來到了暴室,裡麵關著許多獲罪待死的太監宮女。這些太監宮女往往都要在嘗盡宮中十八般酷刑後才準予一死,因此很多人都會在進入暴室前選擇吞金自殺。 暴室丞吳紱是一個貪財好色的狂妄之徒,我僅花了二十兩銀子便收買了他。 我告訴他我的近侍太監壽年已經垂垂老矣,我需要從暴室中選擇一個太監來替換壽年。 他拿了銀子後很是爽快的把我帶進了暴室,引我看那些才被收監不久的太監,他們因尚未受刑,手腳和身板還算得上靈活,正適合留在身邊驅使。 我不置可否道:“吳大人,我想看看那些在暴室待得最久、受刑最多的太監。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吳紱先是怔了一怔,然後哈哈一笑,給了我一個會意的眼神。他似乎把我想成了與他一樣是一個以虐殺為樂的人,畢竟在我的皇兄皇弟中就不乏有這樣兇殘的人。 他將我帶到了暴室最裡層的三座監牢前,頗為得意的告訴我:“殿下,這三個賤骨頭都已經嘗遍了十八般刑罰。今天如果殿下不來的話,小臣就準備把他們給活埋了,以免看得心煩。” 順著吳紱手指的方向,我看見三個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太監,他們渾身散發著傷口潰爛的惡臭,一個太監的肚子上破了個大洞,裡麵伸出了紫黑色的腸子,另一個太監腿部已經血肉模糊,露出了森森可怖的白骨。 我指了指最後一個太監,對吳紱說道:“勞煩吳大人將他給我帶出來吧。” 在吳紱不解的目光中,我將那名看起來還算完整的小太監帶出了暴室,他渾身衣衫襤褸,隱約可見身上密布著已經結痂的傷口。尤其是他的左眼已被人整個剜去,留下了一個碗大的疤痕。 小太監的身體十分虛弱,在隨我回去的途中幾次踉蹌不穩倒在了地上,我甚至都懷疑他極有可能在途中暴斃。無奈之下我隻得攙著他一瘸一拐的走向了冷宮,小太監的臉上既有惶恐又有感激。 這正是我要的感覺,我明白隻有在一個人最絕望的時候給予希望,那個人才能忠心的為我效死,更何況他在暴室裡待得最久,也足以證明他的命夠硬。 畢竟我需要的不是一位盡心服侍我的下人,而是一把可以如臂使指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