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蘭在整整三日後,才終於平復了心情。她來找我時,俏臉上已經沒有了那夜的惶恐失措,隻是眉宇之間的憂愁和糾結卻愈加濃烈。 我想她憂愁於弟弟的安危,而糾結的應該是在我與父皇之間該如何抉擇吧。其實王德祿臨死前說的話並沒有半點虛妄,在這座偌大的皇宮裡,能護她弟弟周全的人,唯有父皇一人。 可要護得弟弟周全,就必須要想盡辦法成為父皇的寵妃,而成為了父皇的寵妃,則必然注定我與她之間再無可能。 那日的夏夜,我與她一起漫步在靜謐的太液湖畔,彼時月光如紗輕灑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之上,既顯得璀璨奪目,又顯得如夢如幻。在一陣漫長的緘默之後,她終於開口說道:“無咎,對不起……” 我明白她口中的對不起,其實蘊含了兩層含義。不僅是為了我刺死王德祿的事情道歉,也說明了她已決意與那段有我的情愫告別。 我仰起頭輕嗯了一聲,意圖用夜幕遮掩我的落寞。紀蘭卻突然緊緊抱住了我,她揚起俏臉,美眸緊閉,輕啟朱唇對我說道:“無咎,吻我……” 感受著她嗬氣如蘭的芬芳,我緊繃的身體在不可抗拒的慢慢融化。我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去,用力吻住她嬌艷欲滴的櫻唇。紀蘭輕輕張開檀口,柔軟的香舌很快和我交織在一起,我們彼此都沉浸在這深情的一吻之中,久久不可自拔。 然而彼此親密無間的相擁,卻讓我感覺到兩顆心在漸漸疏遠。我突然生出了一種深深的無助之感,我開始痛恨自己為何隻是一個卑微的皇子,為何沒有那種能保護親人和愛人的能力,如果我能擁有無上的權力,也許母妃就不會在我的麵前枉死,紀蘭也不會離我而去。 不知不覺間,我感覺有兩行清淚緩緩劃過臉龐。此時此刻我方才明白,這種無聲無息的流淚要比撕心裂肺的哭嚎更加痛徹心扉。 漸漸平復了心境,我開口說道:“你還記得三年前的永巷門口,我們初見時的情形嗎?” 紀蘭揉了揉發紅的眼角,破涕為笑道:“我自然是記得的,那日你被麗妃打的皮開肉綻,又和我一起罰跪在雪地上,我看你疼的直冒冷汗,你卻說你是男子漢不怕疼。你那逞強的樣子,真讓人感覺既好笑又心疼。” 我淡淡笑道:“我說的不是這件事,那日我答應你,要留意你弟弟的消息,現在是我該履行諾言的時候了。” 紀蘭的美眸彎成了兩對迷人的月牙兒:“你有我弟弟的消息了?” 我搖了搖頭,艱難的開口道:“沒有,但是我想護你弟弟的周全,我想幫你成為我父皇的寵妃……” 紀蘭怔了一怔,美眸中布滿了難言的苦澀,此時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簌簌流下,淒然道:“謝謝……” 那一夜的太液湖畔,我與紀蘭同時揮手向過去告別,也同時並肩向著同一條道路前進。 我將我的復仇計劃向她和盤托出,紀蘭的確很是聰慧,她雖不明白為何吃下酸酸的菩提子後,會在聞到曼陀香後陡然斃命,但她卻明白這個計劃不僅能實現我的復仇,也能實現她的願望。 要讓紀蘭獲得父皇的眷顧和青睞,首先就得掌握父皇的起居行止和喜怒哀樂。可是我對父皇並不熟悉,在他現存的三十四個子嗣中,我序齒十七,既無嫡出長子般的地位尊崇,也沒有幼子幺兒般惹君父愛憐。每年隻有在祭天大典時才能遠遠望上他一眼,我甚至都懷疑他根本不記得我長什麼樣子。 負責記錄父皇言行舉止的起居郎名叫陸放,他今年六十五歲,前朝孝文帝時任六品起居郎,孝文帝曾問他:“朕若有不善,卿不必記之。”陸放卻對答道:“臣職當載筆,君舉必記之。” 陸放為人不僅耿直死板,而且心思頗為縝密。三年前丞相裴儉與吏部侍郎孫圭曾同時舉薦一人為官,父皇問二人是否在事先協商,他們因擔心有結黨營私之嫌均矢口否認,陸放卻說二人身上酒氣一致,應該在昨晚共飲,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同僚。 時值武德十七年初秋,寒氣漸漸逼人。我讓李慚恩打來一桶涼水,在他詫異的目光中我將水從頭頂淋下,然後站在院中任憑寒風吹拂。 第二日我起床就開始咳嗽發熱,及至傍晚時分,我穿上衣服前往太醫院求藥。 途中路過起居注館,趁四下無人時我悄悄給了李慚恩一個眼色,他縱身一躍飛到了屋簷上。 最近李慚恩的武功越來越精進了,氣息綿長,身形飄忽,簡直可以用神出鬼沒來形容,有時候我不喚他,甚至都不知道他就守在我的身邊。 在太醫院等候了許久,張太醫才磨磨蹭蹭的為我開好了藥方,其實從壽年給我的那本正一經中,我習得了很多已經失傳的精妙醫術,這種風寒之癥我僅需一枚銀針就能治好。 在返回冷宮的途中,我看到起居注館已經冒起了陣陣濃煙,侍衛們此時還未趕到,陸放正焦急的在門口徘徊。 我佯裝關切無比問道:“陸大人,這好端端的怎麼著起火來呢?侍衛和太監呢?” 陸放深深嘆了一口氣,又急又怒道:“宮裡這群人天天媚上踩下的,個個眼睛都長在頭頂,哪有閑心來管我這個清水衙門的事情!” 我隨聲附和道:“豈有此理,他們不知道這館裡還存放著陛下的起居注嗎?如此重要的文獻,他們怎能視而不見呢?” “是啊,陛下的起居注還放在裡麵呢。”陸放花白的眉毛皺得更緊了,我提議道:“陸大人,不如讓我去幫你把起居注給救出來?” 陸放怔了一怔,他忽然問道:“老臣印象裡很少遇到過殿下,不知殿下今日為何會來這裡呢?” 我道:“今日我偶感風寒,去了趟太醫院。陸大人,你看看火勢又起來了,你到底要不要起居注了?” 陸放看了看我,又望了望火場,權衡片刻後,便從懷中顫顫巍巍的掏出了一把鑰匙:“殿下務必以安全為上,起居注能救則救,若是不能救,殿下須得立刻跑出火場,若殿下有什麼不測的話,老臣隻能跳進火場以殉殿下了。” 我點了點頭,陸放又附在我的耳邊低語了幾句,我這才知道起居注藏的是如此隱秘,怪不得之前讓李慚恩偷偷翻找了幾次都未找到。 陸放從耳房裡取出了一床被褥,我用水將那被褥浸濕,披在身上直奔館內,找到了那本厚厚的起居注。 映著火場熊熊燃燒的大火,我開始快速翻閱起來。我天生就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領,但火勢燃燒之快卻讓我始料未及。 燃燒的木椽在我的耳邊劈啪作響,不斷有瓦片從館頂掉落。好在李慚恩放火之後仍留在了館內,他舉起一張木板護在我的頭上。 火勢越來越大,外麵傳來了侍衛們組織救火的聲音,李慚恩不禁焦急道:“殿下,這館房馬上就要燒塌了。” “快了。”我頭也沒抬的回了他一句,手眼並用快速翻閱著剩下的冊子。就在館舍的主梁轟然跌下的時候,我立刻合起冊子,對李慚恩說了一句:“分頭走”,便轉身向門外飛奔而去。 行至門口,我用手擦了擦燒焦的門框,將滿手的黑灰塗在了臉上。出門之時,已看到陸放的焦急目光,我將懷中的冊子遞給了他:“幸不辱命!” 陸放連忙將冊子來回檢查了幾遍,滿臉感激的對我深深一揖道:“殿下對老臣恩同再造,今後若有任何的差遣,老臣必當全力為之。” 我雖然口中連稱不敢當,心中卻在想,憑他一個小小的六品起居郎,能對我有什麼幫助? 是夜,我便將方才看到的父皇起居行止都記了下來。我憑記憶畫出了整個安宮的草圖,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在太液湖、未央宮等幾個父皇常去的地方做了標記。 這裡麵雖然沒有明確記錄父皇的好惡,但是從“帝不應”“帝不悅”“帝怫然怒”等記載的前後文,大致能判斷出他因何喜因何怒。 第二天,李慚恩告訴我陸放一大早就去了太醫院,與張太醫閑聊了一會。我不禁嗬嗬笑道:“他都已經到花甲之年,想不到心思卻是越發的縝密了。” 安排紀蘭以何等姿態首次麵君,是一件頗為頭疼的事情。 歷代君王的寵妾,不外乎英姿颯爽和嬌柔嫵媚兩種。然而君無常性,若是選錯了這南轅北轍的兩種儀態,結果也必將會差之千裡。 時值武德十八年暮春,我聽陸放說信陽守將魏炅在麵對西秦大軍壓境時竟攜帶妻妾棄城而逃,父皇一怒之下誅其九族,並斥大將軍王賁“懦弱偷生之輩焉能付軍國大事焉”。 於是我計上心來,執起狼毫在紙上洋洋灑灑寫了起來。 紀蘭小心翼翼拿起我的墨寶,用櫻唇輕輕吹著尚未乾涸的墨跡,輕聲念道:“羽檄從西來,厲馬登高堤;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她轉頭看向我,美眸中綻放出流光四溢的神采,但旋即又黯淡了下來,她幽幽的說道:“殿下的才情今世罕見,用在妾這樣一個卑賤的女子身上,當真是浪費了。” 我不知她何時變得如此客氣,話語中充斥著滿滿的疏離之感。我突然發現自己竟是如此的荒唐可笑,費盡心計讓自己的女人成為別人的寵妾,而且這個別人還是自己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