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李慚恩說,紀蘭的首次麵君很成功。 那日上午散了早朝後,父皇便決定前往太液湖散心。至於我為何會提前知道父皇的行蹤,這還得源於我對父皇秉性的判斷。 父皇是一個乾綱獨斷的君主,而他的主見往往是來自於這些年來潛移默化的習慣。 我翻閱了武德十七年以來的起居注,很容易就發現父皇每隔十日便會前去太液湖散心。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如果今日碰巧陰雨,他便會延遲一天。 至於紀蘭嘛,她多等幾天並沒有什麼關係,重要的是能等到父皇的出現。 父皇的儀仗方才抵進太液湖畔,便聽見從蘆葦蕩裡傳來一陣婉轉的歌聲。 侍衛剛想上前查看情況,父皇卻擺手製止。他側耳靜靜的聽著,發現婉轉的歌聲裡竟藏著難得一見的蕩氣回腸。 於是他下了步輦,拒絕了任何人的陪同,緩步邁向那片蘆葦叢中。 此時紀蘭正側坐在太液湖畔的青石上,一邊用湖水濯洗著纖纖玉足,一邊望著漸漸升起的朝陽,晨曦就像是一縷金紗般,為她渡上了一層高貴而又神秘的色彩。 聽李慚恩說,父皇竟呆愣在原地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雖然看不見父皇當時的表情,但是想也想得出來他會有多麼的癡迷。 紀蘭在父皇的一聲輕咳後,裝作受驚的樣子慌忙見駕,父皇問她剛才所唱是何人所作。紀蘭說此詩是她因感念安秦之戰有感而發,她說她恨自己是個女兒身,不能前往沙場殺敵報國。 父皇大贊一聲巾幗不讓須眉後,便解下自己腰間的玉佩賜給了紀蘭。紀蘭落落大方謝恩後,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太液湖,獨獨留下父皇仍在回味著佳人的風采。 看來紀蘭是記住了我的囑托,我告訴她凡事多留餘地,得意不可再往。事後果然如我預料般,在紀蘭離開後父皇就詢問她的情況,立刻便傳下了旨意,晉封紀蘭為家人子。 家人子雖然隻是後宮最低的嬪位,但對於紀蘭來說卻是意義重大,她僅憑一次短短的邂逅,就完成了許多宮女渴求一生也無法實現的夢想。 武德十八年的夏天很快過去,在八月初一這日,李慚恩向我稟告河西之戰傳來了捷報,大將軍王賁率領大安十萬精銳武卒連克河西十八座城池,兵鋒直指西秦的國都鹹陽,看來河西很快就會納入大安的版圖了。 父皇龍顏大悅,決定於八月十五在未央宮舉行中秋家宴,這次家宴的規模頗大,所有後宮妃嬪和年滿十四歲的皇子都要參加,自然也包括我和紀蘭。 我知道這是一個讓紀蘭再進一步的絕佳機會,於是我花了整整三天三夜的時間,從周國的孤本珍籍中整理出許多失傳已久的精美舞蹈。 其中我外公周哀帝創造的“驚鴻舞”著實令我驚艷,此舞乃是用歌姬的纖纖玉指模仿鴻雁南飛的意態,也隻有像紀蘭那樣“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的女子,才能完全表達出完整的意境。 但一國之君如此沉溺聲色,就如同女子以色事人一樣,社稷注定不會長久。 紀蘭真是一塊未加雕琢的上好璞玉,她不僅領悟能力超群,驚人的毅力更讓我心生敬佩。 那夜我把“驚鴻舞”的要義和身法全部教給她,回去之後她竟然不眠不休的苦練了三十多個時辰,當我看見她白色的羅襪上沁著斑斑點點的鮮血時,心頭沒由來的一揪。 顧不上她嬌羞不可自持的神情,我連忙將她的玉足抱在了懷裡,輕輕褪去羅襪,隻見她的腳趾處已經血肉模糊,甚至還有皮肉粘連在了羅襪上。 “我不礙事的……我不疼。” 因為撕扯的疼痛,紀蘭不禁黛眉微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旋即她又突然笑出聲來,美眸中卻泛起了無限的追思:“我記得五年前在永巷門口,有一個人也和我說過同樣的話。” 我沒有接她的話,隻是責怪又心疼的看了她一眼,便翻箱倒櫃找出了一瓶彌瘡膏。我低著頭小心翼翼的為她塗上了藥膏,又悉心的為她包紮起來。 我突然感覺有淚水打濕了我的頭頂,緩緩抬起頭,隻見紀蘭的雙眸中已噙滿了淚水,她喃喃道:“無咎,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不要你對我這麼好……” 許多注定的事情根本無法改變,百轉千回的糾纏隻會徒勞無功。我和她都要學著在無奈與傷痛中成長,隻有學會無奈時隨遇而安、苦痛時甘之如飴,這樣我們才會成熟,不是嗎? 八月十五日夜,我生平參加的第一場家宴,在金碧輝煌的未央宮中盛大開場。 九十九盞精致的宮燈分三排佇立在殿內,寓意著三三不盡、九九無窮。宮燈外罩以銀製金絲燈罩,蠟中灌以龍涎沉香屑,燭焰在裊裊燃燒中氤氳出濃鬱無比的香氣。 在大殿的正中,鋪著一道華貴絢麗的祥雲織毯,自殿門處筆直的通向禦座,將偌大的未央殿分割成左右兩席。 左邊是後宮妃嬪的席位,王皇後為席首,麗妃次之,其後則是按照妃嬪的等級,依次就座著昭儀、婕妤、美人、才人和家人子。 最尾當然是紀蘭的席位,隻是那裡依舊空著。 右邊是皇嗣的席位。 大安以武立國,皇嗣的王爵階位亦十分特殊,開國高祖曾定下郡王、藩王、親王三級王爵。 除皇帝的嫡長子可直接封為親王外,其餘皇子若要封王隻能從郡王開始,而後根據軍功大小依次晉位。抵禦外敵或對外征伐取得大勝者可晉為藩王,奪回失地或開疆拓土者可晉為親王。 郡王賜王府一座,仆役若乾,年俸三千石。藩王則可以有自己的封地,宿衛一千人,年俸五千石。親王除有封地外,宿衛增至三千人,年俸增至萬石,另可開府設官。最重要的是,唯有親王才有立儲的資格。 雖說高祖之後的歷代君王,或有因時製宜調整了王爵晉封的條件,但三級晉封的規矩一直沿用至今。 居於首位的是大皇子趙仁。 他今年三十有二,生母裴氏原是父皇在潛邸時的王妃,舅父乃是當朝丞相裴儉。裴氏在生下趙仁後不久便突然離世,也有傳聞是中毒暴斃,這其中的真真假假難以分辨,但裴氏的死對趙仁的影響頗大,父皇即位後,他由世子改封為德王,雖貴為親王爵,但卻並沒有被立為太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趙仁之下坐著三皇子成王趙攝,亦為親王爵。他是王皇後的嫡長子,舅父是大將軍王賁。 他還有一個同母胞弟五皇子趙振,傳聞王皇後多偏愛幼子,滿月之時就被封為郡王,而後十二歲隨舅父王賁出征,因立下戰功得以封為獻陽王,屬藩王爵。此前他一直隨王賁在河西作戰,旬月前父皇將他召回,我原以為他能趕上今日的中秋家宴,卻不曾想時至今日還沒有回來。 他們二人之後是九皇子景郡王趙普,為郡王爵。景郡王的生母麗妃頗具手段,竟求得父皇破例賜給趙普一塊封地。這些年趙普也仰仗著生母麗妃的得寵,長期過著放蕩淫虐的生活,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據說三年前他看上了兩個歌姬,將她們虜進王府內意圖淫樂,誰知正準備用強之時,他的胯下之物竟沒有任何反應,其中一個歌姬忍不住冷笑一聲,景郡王竟命人將她做成人彘,又將她全身塗滿蜂蜜丟在蟲蟻堆裡,任憑千蟲萬蟻噬咬,那歌姬足足哀嚎了三天三夜才氣絕身亡。 趙普的身後依次坐著我和其他皇兄們,但我們的座次並非按照序齒的順序安排,而是根據母妃得寵的程度。 這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若一國之君子嗣凋零,妃嬪們自然是母憑子貴,若君主子嗣繁茂,皇嗣們就是子憑母貴了。按照這樣的慣例,雖然我序齒十七,依然被安排在了末席。 我右手邊是慶郡王趙忱,為郡王爵。他今年二十五歲,為人木訥呆傻。而我們都知道,他的王位其實是他的生母舒美人用命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