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安邑曾爆發過一場頗為嚴重的瘟疫,附近的村莊或闔門而歿,或覆族而喪。染疫者先是嘔吐不止,七日後便會全身潰爛而亡。父皇也不幸染上瘟疫,後宮的諸位妃嬪都恐避不敢見,唯有舒美人日日夜夜守在父皇的身邊,親自侍奉湯藥。 在舒美人的悉心照拂下,父皇的瘟疫得以痊愈,可是舒美人卻不幸患病。 父皇想探望臥病在床的舒美人,她卻拒不相見。父皇無奈之下硬闖寢宮,她便用錦被蒙住臉龐,泣而謝曰:“妾久寢病,形貌毀壞,不可以見帝。願以幼子為托。” 父皇無奈之下隻得離開,後來宮人問她為何不肯麵君,她說道:“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我以容貌之好,得幸於帝。帝所以顧念者,乃我平生容貌也。今見我毀壞,顏色非故,必畏惡棄我,待我死後,焉能恩及我幼子哉!” 舒美人在七日後病亡,父皇因追思美人音容,又感念照拂之情,於是在她的靈柩前,將癡傻的趙忱封為了慶郡王。 慶郡王和我的關係不錯,是諸位皇子裡唯一願與我親近的兄弟。我想若不是他呆傻癡笨,也一定會像其他皇兄皇弟般欺淩於我。 慶郡王一把摟住我,鼻孔垂掛的膿涕幾乎沾到了我的臉龐,他神秘兮兮的說道:“十七弟,我咋感覺你最近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你的眼裡……不對,是心底肯定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心頭不由得一震,最近這段日子我深居簡出,一直在苦心籌劃著我的復仇大計,難道慶郡王看出了什麼端倪? 誰知慶郡王趁著我不注意,伸出手一把奪走了我案前的酒釀八寶鴨子,哈哈大笑起來:“哈哈,我逗你的,看……這叫兵不厭詐。”說完他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手中的鴨子,得意洋洋的看著我。 我也哈哈大笑起來:“七哥,你這不是兵不厭詐,而是聲東擊西啊。” 慶郡王撩起身上華麗的郡王蟒服,毫不愛惜的在上麵擦了擦滿嘴的油漬,不解道:“啥是聲東擊西,我府上的那個西席昨天沒教我,你快告訴我。” 我突然看向他的後麵,一臉驚恐道:“父……父皇。” 慶郡王平日最怕父皇,他連忙轉身跪地叩首,抬起頭來卻是空無一物,當他疑惑不解的轉過身來,見我已將他案上的炙鹿肉拿在了手中,我嗬嗬笑道:“這就叫聲東擊西……” 慶郡王一臉惱怒的望向我:“不玩了,待我……我回去請教那個西席,等他教我幾日,我再來與你比試。” 在我們嬉鬧間,卻見成王趙攝轉過身來,一臉嫌棄道:“你們看看這是什麼場合,當庭廣眾之下嬉戲打鬧,真是沒有教養。” 景郡王也循聲望來,嘲笑道:“三皇兄此言差矣,他們倆本就是沒娘養的賤種,又怎會有教養呢?” 我心中憤怒到了極點,可表情卻一反常態的平靜。若是換作五年前,我想我一定會沖上去打爛他的嘴。 但是自從母妃死後,我是越發的隱忍內斂,我知道在勢不如人的時候,說狠話根本就是怯弱無能的表現。 慶郡王滿臉通紅,哆哆嗦嗦的指著景郡王:“你……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你給我等著……” 景郡王輕蔑笑了一聲,大皇兄德王趙仁轉身看向我們,皺了皺眉道:“別再吵吵了,父皇馬上到了。” 德王話音剛落,就聽太監總管承恩捏著嗓子宣道:“陛下駕到,眾人跪迎……” 我的父皇,大安第十六代君主趙承乾,姿貌雄偉,額上有五柱入頂,麵如滿月,隆鼻廓耳,鷙膺豺聲,人莫能測。麵相上說這類長相的人天生便有帝王之相,也有種說法是這類人少恩而有虎狼之心。 從我的視角,我隻能看見一雙繡著蟠龍祥雲紋的黑錦龍靴在眼前一閃而逝,緊接著我便隨著眾人開始山呼萬歲,直至聽見雲端那頭輕飄飄傳來一聲“平身”後,我才敢抬起頭來,舉目遙望遠在天邊的父皇。 他今年五十有七,頭發雖然未白,但已漸成灰色。今夜他的心情似乎很好,頭頂冕冠上的玉旒也隨著龍顏大悅在歡快的跳動著。 我們依禮就座後,父皇朗聲道:“今日恰逢中秋佳節,這些年宮中好久都沒這麼熱鬧了,朕在夜宴開始之前,有個東西要給你們看下,承恩,叫人抬上來。” 承恩諾了一聲後,便立刻朝著殿外揮了揮手,隻見四個太監扛著一副巨大的屏風出現在大殿之中,屏風之上畫著一副巨大的河西地圖,並用黑紅二色標注著敵我兵力的分布。 大將軍王賁率領的十萬武卒尤為耀眼,宛如一把狹長的匕首刺進了河西的腹地。 大殿中的眾人全部歡呼起來,一邊高呼萬歲,一邊歌頌著父皇的雄略。可我心中卻沒由來的一驚,後背也冒出了涔涔的冷汗。 我曾仔細研究過河西地勢,王賁行軍的路線乃是渭河穀地,這裡既是河西最豐腴的地方,也是最危險的地方。 若西秦人死命拖延至冬季,那麼毗鄰渭河的洛水就會冰塞,從而形成淩汛,西秦人輕而易舉便能引洛水入穀,從而將王賁的大軍攔腰截斷。 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西秦正在謀劃著一步大棋,通過舍棄重鎮來引誘大安孤軍深入,借此來吞下大安的這十萬武卒。 我很想向父皇示警,可是此時殿中的眾人皆是一片欣喜若狂的表情,父皇也意氣風發,輕拂龍須,大有一種睥睨天下的威嚴,從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目空一切的狂妄。 成王趙攝執起酒爵,離席拜道:“河西之戰能取得這樣的大捷,全賴父皇的英明神武,孩兒以此杯酒,祝大安成功收復河西,父皇神威永在,早日一統天下!” 父皇拊掌大笑,滿飲杯中之酒,感嘆道:“河西曾是安人的祖地,已經離國二百餘年,歷代帝王莫不以收復河西為己任,朕今日能得償所願,一則全賴趙氏列祖列宗的庇佑,二則……” 說道此處,父皇的目光轉向左側席首的王皇後,頗為動情的說道:“二則全賴皇後在後宮為朕日夜操持,還有你的哥哥王賁在前線浴血奮戰,朕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王皇後眼圈泛紅,捏起雲帕拭了拭淚後,盈盈起身拜倒:“有陛下的這句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臣妾就是死也瞑目了。今夜中秋團圓,臣妾一想起五郎未歸,就心頭難受,他在河西征戰了快有大半年了吧,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呢。” 王皇後口中所說的五郎,正是獻陽王趙振,也是成王的胞弟。我敏銳察覺到成王的眼中閃過一絲陰沉。 他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對王皇後說道:“母後勿憂,我今日早上收到五弟從晉陽寄來的信,他在信中說晉陽山水秀美,準備盤桓數日再回安邑。” 成王此言一出,王皇後臉色陡然一變。父皇緩緩放下酒爵,問道:“老三,你說老五現在在晉陽?那十日前接旨的人又是誰?” 目前王賁的主力全在河西南部,距安邑足有七日的路程。父皇在十日前傳旨前線,若獻陽王在軍中接旨,則三天前就應該趕到安邑。 而晉陽遠在安邑之北,也是獻陽王的封地,更與河西前線相隔整整十五日的路程。成王話裡話外無非就是想說明一點,獻陽王早就不在河西前線了。 成王立刻跪伏在地,惶恐道:“父皇……兒臣求父皇寬宥五弟,半年前他……” 父皇臉色忽然變得陰沉,鼻翼也在微微張闔:“說,半年前他怎麼了?” 此時麗妃突然開口說道:“王姐姐,臣妾早就說了,事情是瞞不住的。你看看五郎也真是的,不想參軍就直接給陛下說唄,還要偷偷摸摸的遊山玩水,多累啊。” “好……好……”父皇猛然將禦案上的酒爵狠狠砸向殿中的三人,怒道:“合起來你們全都知道,就把朕一個人蒙在鼓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