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曲折的聆江是天水河的支流,兩岸的山峰疊嶂、綿延不絕,雖不甚高,但上下起伏、曲線優美,風光迤邐動人。沿著聆江行過九曲十八彎,方能抵達風景秀麗的聆風城。城郭周圍峰巒掩映、細水環繞,城內的房屋星羅棋布、散落山間,整個城市似漫山遍野的鮮花一般隨著地勢起伏,一眼望不到盡頭。聆風城雖比不上都城的繁華和石城的宏偉,卻似一幅山水畫一般隱世而立。 但聆風城出名的不止如畫的風景,還有讓人聞風喪膽的憑天牢。 憑天牢位於聆風城郊的如意峰側,是依著懸崖生生鑿出來的。所有的牢房隻有三麵石壁,外側則向著懸崖,憑著天險倒省去了砌墻的功夫。傳聞關在牢裡的囚徒五日喪膽、十日失心,不到一個月必然跳崖自盡。憑天牢的兇險有此可見一斑。 其中的一間牢房中,三個黑衣漢子被手指粗的鐵鏈穿透了琵琶骨,直直地吊在牢房的邊沿,腳邊就是萬丈深淵。山頂的大風呼嘯而過,三人在風中垂來蕩去,身受剮骨劇痛,心中又驚恐萬狀,性命十成中都去了七八成。突然,其中的一人發起狂來,口中大喊著:“讓我跳下去,讓我跳下去!”但是他每次往懸崖外跳去,卻又被掛在肩胛上的鐵鏈牽了回來,拉拽之下又扯動了肩上的鐵鏈,那人又痛地哇哇慘呼起來。 “遠方來的客人,你們這般哇哇大叫,是在稱贊我們如意峰上的景色嗎?”一個滿臉橫肉似財主模樣的人推門走了進來,這人衣衫華貴,頭上卻長了一個碩大的肉瘤,形貌甚是怪異。但他說起話來卻眉開眼笑,顯得熱情四溢。他身旁跟著兩名跟班,隻聽一個跟班也笑盈盈地道:“你們睜大眼睛看看,這是我們天牢的總管,我們都叫他‘肉頭’老爺,他最是熱情好客了。” 三個黑衣漢子連日來麵向著懸崖峭壁,被凜冽的山風反復洗禮,早已沒了脾氣。隻聽其中一人反反復復地念叨著:“我們已經都說了,都說了……我們隻是拿錢辦事,老天吶,我們並不知道雇主是誰。” “嘿嘿,幾位客官,我這裡待客向來周到。既然風景看得差不多了,客官的嘴巴又這麼緊,那就請你們張嘴吃頓好的!”說完,肉頭揮揮手:“給幾位客人上菜!” 幾盆剁成塊的生魚肉被抬了進來,兩名跟班抄起魚肉便往三個黑衣漢子的嘴裡硬塞進去。 肉頭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一副熱情好客的模樣,他滿臉堆笑地搓著手道:“哈哈哈,聽說各位對這鱘魚肉垂涎已久,千萬別客氣,敞開了吃!” 三個黑衣漢子一開始還能勉強咀嚼,到了後來卻隻能被動地吞咽硬塞進嘴裡的魚肉。鱘魚骨比普通的魚骨要堅硬許多,這碎魚骨好比各種形狀的硬刺,已經把黑衣漢子的喉嚨攪得血肉模糊。 沒過多久,其中一人“嗚嗚”地慘呼起來,他不住地扭動著身子,塞滿魚肉的嘴裡滲出大量烏黑的鮮血,突然兩眼一翻,竟已昏死過去。 一名跟班道:“肉頭,腸胃看是都被攪破了,再這麼塞下去是救不回來了。” “這幾人也不知是嘴硬還是真不知道,到現在還不招供。”肉頭皺眉嘀咕著,“我去跟主子報告下情況。” 過不多時,卻見建工司祭司石述忠緩步踱進了牢房,他麵帶微笑團團作揖道:“哎喲,眾位好漢,讓你們受苦了啊!”說罷,他示意肉頭把幾人嘴裡的魚肉都摳了出來。 其中一個黑衣漢子手臂上綁著紅色帶子,正是那黑衣人的頭領。他神誌還算清醒,此時抬頭見到石述忠,竟是“啊”地驚呼了一聲:“你……你怎麼在這裡?” “我要的人在哪裡?”石述忠當即收起笑臉厲聲逼問道。 “我們千真萬確是逮到了你要的那人。那人身上戴的玉佩跟你講的一樣,右臉上有一顆痣,形貌也與你交代的差不多……” “哼,我讓你們務必活捉此人,我有要緊事情著落在此人身上查辦,可他現在人又在哪裡?”石述忠聲色俱厲地問道。 “我們……我們內部混進了奸細,給那嘴上沒毛的小赤佬給跑了,他媽的,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那黑衣頭領從嘴裡又吐出了幾塊模糊的血肉,說道,“我們約定,你先給我五十斤黃金,隻要逮住那小子交給你,你再給兩百斤黃金。但事情沒成的話,我就將這條命抵給你。我本就是在水上做那沒本錢的生意,這樣的一樁大買賣,壓上身家性命自然也是要乾的。眼下人沒有拿到,收的黃金我推出來就是,我這條性命,你拿去便了!何苦再去戕害我的那些兄弟?我們這些人已經被你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媽的,老子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要乾死你這龜孫子王八蛋……”這黑衣頭領說到最後已是聲嘶力竭胡言亂語,眼中如要滴出血來。 石述忠將臉湊到他跟前,說道:“我就問你一件事,你如實回答,我就給你們一個痛快。”見那黑衣頭領沒有反對,石述忠便問道:“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那人怒道:“乾我們這行的從來不問雇主來歷,你他媽的是哪裡跑出來的畜生,老子可真不知道!” 聽到這裡,石述忠微微一笑,沖肉頭點了點頭。肉頭心領神會,指揮跟班把三個黑衣漢子卸了下來,隻聽肉頭又“嘿嘿”笑了兩聲道:“各位客官,僻處招待不周,走好不送!” 幾聲慘呼劃破山間,三個黑衣人同時被拋下了懸崖。 額頭的印堂穴是上丹田所在之處,正是攝取神識的法門。任伏淵此時將手掌抵在文覺非的額頭之上,試練的正是皇族秘法“納心攝夢”的第二重境界。 攝取神識的難度遠大於吸取內力,隻有自身的內力修為達到相當的境界,才能在掌間聚起足夠攝取神識的黏力。 隻見隨著高溫灼燒而產生的熱氣從文覺非頭上騰起,額頭上同樣發出了駭人的“呲呲”之聲。二重境的法門換到了頭部,顯然比一重境要兇險更多,文覺非雙目緊閉、眉頭緊鎖,他必須要在掌力灼燒之下保持頭腦清醒,確保自己不會昏厥過去。 據傳文氏家族與皇族血脈在史上有著隱秘的淵源。在孤國裡,文氏家族也是除皇族之外唯一可以練成“納心攝夢”第一重境的家族。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這也讓文氏成了皇族最忠實的輔臣。血監司祭司歷來都是由文氏家族的魁首擔任,每任魁首都肩負著捍衛皇族宗法、訓練皇族後裔的重任。 雖然文氏家族沒有踏入二重境界的血脈天賦,但第一重境的“納心大法”已經足以讓他們積累起雄厚的內力,並得以代代相傳,成為孤國首屈一指的武學大家。文覺非是家族的第七代魁首,他武學天分極佳,不但繼承了家族深厚的內力,而且修得一身高超的武功技法,已經是內外兼修的武學大師。 然而摘掉麵具的文覺非看起來年紀不大,也就三十左右的樣子。他目光如隼,五官亦如雕刻一般棱角分明,既顯得冷峻又讓人覺得深不可測。 公主任伏心端詳著文覺非,心中暗想:“唉,這文師父要不是印堂上挨了一個可怖的掌印,倒也是個頗為俊朗的男子。”而隨著試練的深入,文覺非額頭上的皮肉已經綻開,滲出焦黑的血漬。伏心不忍直視,雙手捂臉把頭別了過去。 突然,文覺非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起來,嘴角隱隱泛出白沫,而伏淵依然自顧自催動功法,嘴中念念有詞。 三皇子伏睿見勢不妙,大聲沖伏淵喊道:“二哥,趕緊停手!” 任伏淵依舊充耳不聞,隻聽他口中大呼小叫,反而又加劇了手掌上功法的催動。文覺非兩眼泛白,似乎已經失去意識,整個身體就像波濤裡的小船,起伏得更加劇烈了。 伏淵完全不理會周邊眾人的叫喊,眼見已經進入半癲狂的狀態。伏睿無奈之下,隻得踏步上前,調運全身內力,沖著伏淵的肩側擊出勢大力沉的一掌。 “嘭”地一聲巨響,三人像漣漪一樣分別向三個方向彈開。 石述忠說起來也是皇長子任伏天的嶽丈,對於他的樣貌伏天自然也是熟識的。但此時瞧著走出天牢的石述忠,伏天卻看不出明顯的破綻。 隻見石述忠沖伏天作了個揖,卻用軟糯的聲音說道:“審問的過程皇長子在外頭也都看到了,我可幫你狠狠出了口惡氣啦。” 伏天恨恨地道:“這些歹徒誤了我的大事,個個不得善終。就這樣讓他們死了,倒是便宜他們了!” 石述忠又道:“殿下,這些歹人固然可恨,而幕後主使之人卻更加歹毒。我看,這些人對雇主的身份確不知曉,但卻認出了我這身‘石大人’的樣貌。嘿嘿,不出我所料,果然是你那嶽丈乾的好事呢。” 伏天看著眼前這個帶著三分嬌氣的“石述忠”,心裡有說不出的別扭。他心想:“石述忠雖為臣子,但也是妻子石惜的父親,平日裡他對我多番維護、愛護有加,但為何卻在石惜生產的當口派人擄劫我呢?” 但不爭的事實卻擺在眼前,伏天沉吟了片刻,對眼前的“石述忠”道:“此間情況若是屬實,那是謀逆的大罪。待得回了皇城,稟明父皇後再議!” “殿下,天牢戾氣太重,請隨我來吧。”“石述忠”遣散眾人後,引著皇長子伏天又往左近的遇龍峰攀去。 名聞天下的聆風天梯沿著遇龍峰筆直而上。據傳,聆風天梯是第一任城主用利劍在山壁上劈鑿而來,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階,彰顯了聆風城主“一人之下”的野心與氣魄。由於山壁嶙峋陡峭,這天梯幾乎是垂直於地麵拔起,莫不是輕功絕頂,或是林間仙猿,絕難登頂此峰。 伏天起先還能勉強跟著“石述忠”往上攀躍,但到了陡峭之處,卻再難往上登去。而“石述忠”卻輕如猿猴一般繼續上攀,過不多時便從峰頂垂下了繩索,把伏天吊了上去。 遇龍峰因古人在峰頂偶遇巨龍而得名。這峰頂怪石嶙峋,各種古木盤根錯節,倒也像是傳說中神獸的棲息之地。“石述忠”在峰頂的山石間不停縱躍,也不知觸動了哪裡的機關,其中一枚山石竟緩緩移開了一條縫隙,正好可以讓一人側身通過。 縫隙之後別有洞天,空間也豁然開闊了起來。黑暗中皇長子伏天沉聲問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但話音未落,竟能聽到朗朗的回聲。 “石述忠”也不答話,隻是熟練地點亮了石壁四周的壁火。伏天眼前一亮,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空曠高挑的山洞,洞中四麵環石密不透風,倒似是一個巨大的天然倉庫。伏天再定睛一看,洞中竟星羅棋布地陳列著數百具半身人像。 伏天出身皇族,自小見識甚廣,但如此規模且形態各異的群像卻是聞所未聞。跟隨著“石述忠”走進其間,竟發現了不少熟識的麵孔:有抬頭遠望的冰石城主任允征,有低頭沉思的拜嶽穀主任允西,有撚著胡須的輔左丞相龍仁青……這些人像雖少了活人的生氣,但與真人的樣貌比起來卻是相差無幾,乍看之下叫人難以分辨。 行到一處無臉的人像前,“石述忠”突然停下了腳步:“殿下,這就是您嶽丈石述忠的蠟像。”邊說著,“石述忠”竟拿起手裡的燭火對著自己的臉烤了起來。 伏天大驚道:“你……你要怎樣?” 隻見“石述忠”的麵皮在燭火的燒烤下慢慢化開,蠟油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一張滿是灼傷疤痕的女人臉孔呈現在伏天的麵前,而這張臉的主人正是皇帝同父異母的姐姐、聆風城主任允允。 據說,隻要見過任允允真實相貌的人都已進了墳墓。江湖上對於任允允樣貌的傳聞也是大相徑庭,有人說是美若天仙的少婦,也有人說是滿臉褶皺的老嫗,眾說紛紜之下任允允因此得了一個“千麵女王”的稱號。任允允作為皇族血親,伏天從小到大常能見到,他的印象中這位姑姑的樣貌端莊、氣質華麗,完全無法與眼前這張千瘡百孔的臉孔聯係在一起。 任允允自顧自卸下“石述忠”的一身裝扮,對著還在愣神的皇長子伏天說道:“這些人像都是我憑著印象逐個雕琢而成,用的是我們聆風城特產的石蠟。這種石蠟在密閉的環境裡,可以保存數百年而不生變化,”任允允邊說著邊撫摸著手邊的人像,嘆道:“歲月無情吶,要不是這些雕像,有些人的樣貌恐怕早已記不清哩。” 說著,任允允又轉身指著那具無臉蠟像說道:“當然,萬不得已的時候也需要借這些蠟像的臉麵用一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伏天心中恍然,姑姑任允允能夠“變臉”成“石述忠”,靠的正是這些蠟像精雕細琢的“臉麵”,伏天道:“姑姑,這變臉的技法甚是巧妙,一下子就從那群匪徒嘴裡套出了真相,然而……”伏天又看了一眼她那張被嚴重灼傷的臉孔,“然而對自身樣貌的傷害卻也不小,姑姑身為王國長公主,又是一城之主,何苦再去使用此等自殘的技法?” “哈哈哈,再美的容顏也終會凋零,而我想變成什麼樣就能成為什麼樣,這傾城之貌對我來說信手拈來,何樂而不為?”任允允的笑聲中聽起來帶著些許的苦澀,“況且,作為五大城主之一,誓言不婚不嫁,留著一身好看的皮囊也不知去取悅於誰。” “那劍船上救我的黑衣人也是姑姑喬裝的吧?”伏天問道。 “黑衣人都蒙著麵,倒也省去了姑姑我變臉的功夫。”說話間,兩人走到一處用白布籠罩的蠟像前,伏天剛要動手揭開,卻被任允允叫住了:“此人的樣貌我雕琢了千百遍,終不是記憶中的模樣,你不看也罷……” 伏天心想:“姑姑這雕刻人像的技法已是神乎其技,此人的樣貌料想並不是難以復刻,隻是姑姑可能已經記不清這人的模樣了。”但見任允允此時的神情頗為落寞,伏天也就沒把這心中的想法說出口。 又在群像中行了片刻,皇長子任伏天突然怔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處的一具蠟像:一頭茶褐色的長發如瀑布一樣從頭頂瀉下,一雙如北方杏子般大的眼眸裡,仿佛閃耀著日月星辰——正是長子妃石惜的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