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長子任伏天在長子妃石惜的蠟像前一動不動地立了許久。先前,伏天雖然已從姑姑任允允口中得知了長子妃因難產亡故的噩耗,但此刻觸景生情,種種過往紛至遝來,這讓伏天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一旁的任允允見這皇侄對石惜用情頗深,心生感嘆:“這皇城之中多是巧言令色之輩,在如此爾虞我詐的環境中,皇長子與長子妃的這段感情算是難能可貴。我這皇侄從小頑劣,而自娶了石惜之後,性情卻變得溫和了許多。可惜石惜這小娘們命不好,要是她能長久輔佐皇侄,對他以後繼位稱帝倒是頗有助益。”想到此處,任允允似乎也觸動了自己的心事,她幽幽地嘆了口氣道:“殿下,這長子妃的蠟像你就帶走吧,至少以後不會忘了她的相貌。” 伏天依然沒有轉身,顯是心神激蕩之際不願示於旁人。他背對著任允允說道:“姑姑救命之恩、贈像之德,伏天沒齒難忘。”說到此處,忽然發出了幾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偏偏在長子妃生產的當晚,偏偏在我快要趕到都城之時,竟冒出那麼一幫子蠢貨將我劫走,嗬嗬,這其中的陰謀我定要查個明白!若有人蓄意害死石惜,我絕不饒他!” 皇次子任伏淵與三子任伏睿都躺在床榻動彈不得。伏淵肩部脫臼、頭部震傷,隻覺得天旋地轉、頭昏眼花。另一張床上,伏睿被內力反噬傷了肺經,籲籲地喘不上氣來,兀自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眼見我功法已成,你小子卻壞我大事……”伏淵躺在床上忿忿地嘀咕著,然而一陣暈眩襲來,下半句話就生生吞了回去。 “咳咳……你功法成沒成我不知道,”隔壁床上的伏睿小口喘著氣回敬道,“但這文師父,咳咳……差點成了你的掌下冤魂。” 伏淵忍著肩傷,倔強地撐起了身子道:“你這小子竟毫不留情,這一掌下來差點要了我的命,說起來我才是差點成了你的掌下冤魂......” “二哥,要不是我這一掌,你跟文師父十有八九會走火入魔,咳咳……此刻你躺的就不是床板而是那棺材板了!” 兩人躺在床上你一眼我一語地鬥著嘴,誰都不肯在言語上輸給對方。就在此時四皇子任伏潮推門沖進了臥房,他手裡拎著一串臘腸,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問道:“伏睿老哥,身子好些沒?我從小林子裡取了些好吃的存貨,給你老哥補補。” 伏睿苦笑一聲道:“咳咳..……死不了,文師父醒了嗎?” “目前還在昏迷,伏心正在照顧著。”伏潮說到此處,不懷好意地沖伏睿眨了眨眼,而床上的伏睿心領神會地笑了笑。 伏潮走到床榻邊坐下,床身往下一沉,發出嘎吱一聲。他轉身向伏淵問道:“不過我很好奇,二哥你當時是處在一種怎樣的狀態?” 伏淵心知伏潮雖練功不勤,但看的雜書卻不少,當時的狀況自己也想不明白,倒不妨與這兩個弟弟探討一番:“若我入得這二重境界,按理說應當可以汲取文師父的一部分神識,或者說是知識,比如是幾招拳法,當然也可能是幾道菜的做法......”伏淵此時所說的也正是平日裡文覺非向大家描述的二重境界,他稍稍運氣努力壓製頭暈目眩的感覺,繼續說道:“但灌入我腦海裡的卻是一連串零散的畫麵,而這些畫麵似乎也不是什麼有用的知識,隻是一些文師父過往的經歷......” “是記憶!”伏潮脫口而出,“《一些關於皇族的傳說》中就記載,‘皇族子嗣使用秘法汲取上任城主神識之後,偶爾也會獲知城主的陳年往事。’這段記載正是與你的感受吻合!” “那按照此種說法,我在吸取神識的時候順帶獲取了文師父的記憶,既然如此,我是不是已練成了二重境了?”伏淵在兩個弟弟麵前一般都表現得深沉而冷靜,但此刻他卻顯得頗為激動。 “這書據說是皇族身邊的一個老侍衛所寫,記載的都是些皇宮中的傳聞野史,咳咳..……這部書早就被列為禁書,那老侍衛也已被處死,我看其中的描述也未必可信。二哥,你倒是說說,腦子裡當時都出現了什麼畫麵?” 當時一連串的畫麵如決堤的洪水灌入腦中,此時的伏淵頭昏腦脹,回想起來腦中竟是一團漿糊:“文師父這腦袋裡裝的都是絕世的武功技法,我當時也無暇分辨,隻是盡全力運功,想著多從他那裡攝取些有用的技藝……”說到此處,伏淵自覺當時為貪念所驅使,狀態趨於癲狂,此時他心中頗有些愧疚,便忙岔開了話頭道:“待這頭上的傷勢緩解,我再仔細回憶幾遍。” “待文師父清醒以後,問問他如何解釋當時的情況吧,”伏潮沉吟了片刻,烏黑的眼珠直打轉,隻聽他繼續說道:“另外總是讓我疑惑的是,若是最終沒練成二重境界,那些皇族的子嗣最後都去了哪裡?” 伏潮也清楚,憑自己的資質十有八九練不成神功。按照皇族宗法,沒有練成二重境的皇族子嗣以及卸任後的各大城主都會被送往王國東麵的潮離島,終身不得再踏入孤國大陸。血監司對此的解釋是,皇族兄弟姊妹的紛爭最容易導致王國的分裂,如此安排也是為了盡可能避免皇族內部的爭鬥。 官方記載上,潮離島是遠離戰亂紛爭的極樂之島,不但氣候宜人、物產豐富,而且皇族在島上興建了一係列的殿堂館所,用以保障島上的各種生活所需。但除了官方記載之外,伏潮卻很少在雜書中讀到關於潮離島的描述,特別是皇族子嗣上島以後的境遇也是鮮有記載。 “嗬嗬,不成器的那些皇族後裔不都到潮離島上,與那些退位的老城主一起養老享福了嗎?”伏淵不無輕蔑地瞟了一眼床邊的伏潮,“文師父時常教導我們,‘年紀輕輕若不好好練功,難道去這潮離島養老等死?’”伏淵故意壓低嗓子模仿著文覺非的口吻,倒有幾分相似。 伏潮沒理會伏淵的嘲諷,隻是自顧自思索道:“文師父代表著血監司,而血監司背後是森嚴的皇族宗法,這每一項宗法之後都有深意,而百年來文氏家族不惜一切代價,一直都是最忠實的捍衛者……”話到此處,兄弟三人不約而同想到了文覺非額頭上可怖的掌印,伏潮繼續道,“我的意思是,文師父效忠的是皇族宗法,而不是我們這幾個乳臭未乾的皇族小子。所以,我覺得他雖是我們的恩師,但跟我們講的未必都是實話。” 黃昏的君泊城外,金水灣一改往日繁華喧囂的氣氛,河麵上所有的船隻都披上了一層黑紗泊於岸邊,皇帝任允昌一襲黑衣長袍,率眾人肅立於河畔。 一艘由北方鬆木築造的偏葉舟停靠在河岸之上。按照北方的傳統,偏葉舟上用來自冰石城的山石堆砌了石床,長子妃石惜一身白衣素裹,安靜地躺在石床之上。 一聲號角響起,眾人在允昌帝的帶領下手持雪花蓮向遺體做最後的告別。雪花蓮長於北方山間,每到冬天才會開出雪白的花朵,是特別耐受嚴寒的花植。在北方人眼中,這種淩寒而放的品性正代表著向死而生的“希望”。 石離滿目含淚,將一束潔白的雪花蓮置於石枕邊上,又用手輕輕地幫姐姐梳理了被風吹散的褐色長發。 才拭完眼淚轉過身來,石離就與皇長子任伏天打了個照麵。伏天於今日淩晨才從聆風城趕到皇都,數日驚心動魄的經歷讓他麵目憔悴,原本飽滿的臉廓瘦削了不少,多日未打理的胡須讓整個人顯得有些邋遢,瘦高的身形配上一襲黑色長衣,看起來不像是皇宮貴族,倒像是一個漂泊江湖的浪客。 伏天昔日經常聽妻子石惜說起她的妹妹,卻還是第一次見到石離本人。此時的石離身披北方特有的黑色熊皮鬥篷,雖然沒有宮廷裡的華服錦緞那樣靚麗光鮮,卻蓋不住婀娜修長的身姿和如雪的臉龐。伏天再定睛打量,眼前的姑娘與石惜的五官極為相似,尤其是茶褐色的秀發如出一轍,隻是石離看起來更多了一層不諳世事的少女氣質。 伏天一時看得出了神。 石離見皇長子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雙頰一紅。她心裡藏著姐姐生產當晚的諸多秘密,本就頗為心虛,此時她趕緊扭過頭行向了另一邊。 大內總管嶽同法沒有加入送別的隊伍,他兀自矗立在人群之後,麵無表情地盯著石床之上遺體,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石惜慘烈的死狀:整個臉廓因為劇烈掙紮而扭曲變形,軀體則因為破腹取子而嚴重破損。 嶽同法用了整整兩天兩夜的時間,一針一線地修復了這尊遺體。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而他抬起頭再看此時躺在石床之上的石惜,體態安詳且遺容精致,一如她生前的模樣。 允昌帝緩緩走到石離麵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又轉而抓起身側石述忠的雙手托於掌心,低聲說道:“述忠,節哀順變吶。” 石述忠受寵若驚,趕緊回道:“聖上按照北方的習俗厚葬小女,讓石某感激不盡。”石惜貴為長子妃,原本應葬於皇陵之中,但她從小都在北方長大,在石述忠與石離的請求下,允昌帝特準按照北方的傳統進行安葬,而在金水灣上舉行北方的葬禮也是史上頭一回。 黃昏的最後一縷餘暉從石惜的麵龐上漸漸褪去,第二聲號角響起,皇長子任伏天心知到了最後告別的時刻。他舉著火把來到偏葉舟前,對著石惜的遺體又凝望片刻,終於親手點燃了石床之下的柴火,火焰熊熊燃起。一旁的金瀾侍衛扶著船沿,將偏葉舟緩緩送入了河中。 於此同時,泊於岸邊的上百艘船隻也同步燃起了船火。俯瞰整個金水灣,在滿天星辰一般眾多船火的包圍下,載著石惜的偏葉舟似一團孤火,順著河流漸行漸遠,最後隱沒在深沉寬闊的天水河麵。 也不知過了多久,偏葉舟船頭的甲板竟緩緩挪動開來,石不換懷抱著女嬰從船底的夾層裡探出了腦袋。此時石惜的遺體已經化作灰燼,而偏葉舟眼看也要被火焰吞噬。 石不換掏出懷中的蕭鳥吹了幾聲。不一會,漆黑的水麵上蕩來了一艘小船,石不換用油布牢牢裹住手中的女嬰,飛快地躍上小船,片刻間便消失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