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剛過,天氣尚未完全暖起來,偶爾風一激,人還是會打個哆嗦。 清晨,京城的人們大多未起,隻有少數有心人發現穎國公府的側門開了。從裡麵晃晃悠悠出來一匹雜毛馬,馬後麵拉著一輛破板車。 車頭坐著一名中年男子,他臉上交錯著幾道傷疤,因他那緊皺的眉頭,更顯猙獰。板車上雜亂放著堆東西,略有些精致,但若說是國公府出來的,就未免太素。 東西堆後躺著位少年,約莫十六七歲,正舉著一本書細細地看。這少年叫做祝識,是穎國公的親兒子。出生時並不受重視,隻因是第十子,就取名叫“識”。 那中年男子等身後的門徹底關上後,才重重嘆了口氣,忿忿道:“這也忒欺負人了!國公爺的親兒子分家出來就給五十兩!還有這田契,兩畝田?打發叫花子呢!” 祝識聽了這話卻沒什麼反應,依舊盯著書看,語氣平淡道:“我那二哥不還個人資助了二百兩嗎。” 中年男人回頭看了一眼,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還是轉過頭去緩了語氣:“是啊,二公子‘宅心仁厚’。”他在“宅心仁厚”四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公子,二公子他……” 祝識卻“嗬”了一聲:“吃進去上千兩,吐出來兩百做人情有什麼難的。”說罷他又看向中年男人:“怎麼了陸叔?二哥他又乾什麼了?” 陸叔愣了一下,他本以為自家公子被那老二假模假樣的君子做派迷了眼,哪知公子自己心裡門兒清,這下倒是沒什麼要說的了,忙道:“沒什麼。” 祝識便轉過臉接著看書。 陸叔一邊心中感慨,十年前那個連哭都不敢放出聲的孩子真是長大了,一邊控製著不讓那雜毛馬去啃別人手上拿的吃食。這匹馬可是出了名的劣馬,吃得多跑得慢,也不知道公子為什麼挑中它。 隨著板車前進,街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人們大多自顧自做事,遇到熟人便停下閑聊兩句,接著又步履匆匆。但也有些閑人好奇地朝他們看幾眼,估計轉眼就會有各式流言在市井間流轉。 陸叔從看見人開始就在不停偷瞥祝識,發現對方依舊沉浸在書裡,完全不在意周圍的目光。直到板車即將穿越最熱鬧的街道時,陸叔終究忍不住開口:“公子,人開始多了。” 祝識從喉嚨裡擠出一聲“嗯”,繼續慢悠悠地翻頁。 陸叔一咬牙,從牙縫裡擠出聲音:“能不能別再看那個,春、春畫兒了?” 祝識這才將眼珠從書上錯開,卻答非所問:“猜猜這些書哪來的?” “見喜那兔崽子給你找的?” “不,”祝識道,“從我爹床頭暗格裡找到的。” “咳咳咳——”陸叔猛地咳嗽幾聲,“國公爺姬妾成群,生了二十幾個孩子,活到現在的就有十四個,有什麼必要……”藏這種書,還藏在床頭暗格裡。 他後麵的話沒能說出來,但祝識也能猜到,於是道:“因為這些書不一般。” “能有多不一般?那畫兒會動?” “有男的。”祝識道。 “有男的怎麼……” “全是男的。”祝識又道。 “……” 陸叔僵硬地轉過身,隻見祝識將書往臉上一扣,遮住下半張臉,隻露出眼睛沖他眨巴。而那雙眼睛下麵的封皮上,寫著《有枝辭》三個大字。再往下看,隻見他還倚著一摞書,約莫十幾本。 祝識見他一直盯著,便從那一摞書裡隨便抽出一本《俏兔兒》遞過去:“我還沒看完,你要看的話先看這個吧。” 陸叔恨不得能離這玩意兒八丈遠以證明自己沒這種愛好,但向後躲時卻靠了一空,差點摔下去。他忙穩住身體,轉回身來,隻見韁繩不知何時斷了,看起來是被啃斷的。而那雜毛馬正在一個攤前,嚼人家賣的掃帚。 陸叔像見了救命稻草一樣立刻翻身下車,三步並兩步到攤前,一邊去拽馬嘴裡的掃帚,一邊跟攤販討價還價。 祝識隻好將書塞回去,繼續研究手上這本。他看著字裡行間的毛筆墨跡,與記憶中的時間地點一一對應,喃喃自語:“這麼早就……” “這麼早要去哪啊?” 祝識聞聲合上書,抬頭隻見一隊穿著深藍色衣服的人向他走來,看服製是玄衣衛城巡司。為首的是一名黑瘦漢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腰間有一雲紋腰帶,表明隊長身份。幾人腰帶上都綴著一塊令牌,上刻“乙六”,說明這些人是乙組六隊的。 那群人走過來,有人沖車上的東西瞄來瞄去,也有人好奇地盯著祝識手上的書,隻有那黑瘦漢子看著祝識的臉皺眉。他揮了揮手讓躍躍欲試的手下退開一點,皺著眉想了一會兒,問道:“你是不是老牛頭手下新來的那個小鬼?” 老牛頭是乙組十三隊隊長牛大建的諢名。 祝識道:“是。” 聞言,站在後麵的人看著板車上的東西露出惋惜的神情,也有沒經驗的嘆氣。依舊隻有那黑瘦漢子換上一副笑臉:“原是自家兄弟,那不用查了。” 祝識表情沒什麼變化,平靜地問:“弟兄們在查案?” 那漢子道:“是啊,沈家丟東西了,據說是聘玉,這賊也真夠缺德的!大家夥兒都在找呢,雖然我們不懂查案,但幫著查查行人還是可以的。” 哦,就是借著名頭打秋風,而且剛才似乎還想打他的秋風。 雖然祝識沒說話,但是那漢子似乎感覺到他想說什麼,於是不好意思的咳了兩聲,轉移話題:“話說這幾天忙著查行人,沒注意,現在才發現好久沒見到你們十三隊的人了,我們幾個隊長聚的時候老牛頭也找不到人,這幾天你們是在出任務嗎?” 祝識還沒開口,那漢子又立刻找補:“當然如果是什麼重要任務就別說了,我隻是隨口一問,小兄弟你別為難。” “沒什麼不能說的,”祝識依舊平靜,“因為我們沒在執行任務,他們隻是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