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沒醉多久就醒了過來。 大概是午間這樣子。 懷裡有把劍。 劍很漂亮,蒼青而嶙峋,得像正冠山上的楠竹,方圓喜歡這把劍,就像喜歡從小到大每天都能見得到的翠竹。 劍身上篆刻著三個小小的古字,跟方圓學的字不太一樣,但方圓還是福至心靈的認出了它們。 少年遊。 名字也好。 方圓學著先生的樣子,將少年遊懸掛在自己的腰間,然後才揉著太陽穴走出房間。 院子裡很熱鬧。 李叔還有小虎都在。 胖胖的小虎第一眼看見了方圓白衣挎劍的風采,他怪叫一聲後撲了上去,胖手在連鞘的少年遊上敲敲打打,摸個不停。 “圓哥,才一個月沒見著,你怎麼變得這麼俊了?” 方圓笑著揉了揉他頭上綁起的沖天羊角辮,然後牽著他的胖手來到爐子邊。 李山同樣被少年翻天覆地的變化驚得合不攏嘴,一雙大手不停地揉著眼睛,仿佛是生怕自己看錯一般。 “李叔,怎麼了?” 喝著茶的儒家君子開了口。 “李老弟來找我的,不是說以前都是糟老頭子祭神嘛,他走了,我便代他祭,左右我還是個讀書人,應該不算跌份。” 李山連連點頭。 豈止是不跌份兒,簡直是祖墳上冒青煙了都。 祭神是武陵的傳統,有條件的都會請個夫子來念誦祭文,而後敬三牲,禱告社稷兩神,這才是正兒八經的祭祀儀程。 可沒得奈何,梵星村就一個讀書人,還是個不願意插手村裡事務的。 他叫方持節。 接下來學問最高的可不就是老村長,剛好他還是長者,主持祭神最好不過。 附近百裡也不是沒有別的村子有讀書人,但祭神這種事涉及到一村來年的氣運,別人怎麼肯來?就算肯來的,李山也請不起啊! 從方家離開的李山愁了大半天,才突然想起白衣人說他是小圓子的先生,看他的樣子怎麼也是個讀書人,豈不是剛剛好。 於是剛剛得罪了人家的李山提著一塊熏得烏漆嘛黑的老臘肉就上門了,這已經是他家最拿得出手的東西。 原本以為要費上好一番唇舌才行,甚至李山都準備讓白衣人打回自己一拳解氣,沒想到聽到來意的他很爽快的便答應了。 至於小虎,純粹就是下雪被他娘關在家裡悶得慌,想來找方圓玩耍。 儒家君子知道祭神儀式的流程,心行城一年到頭也會有這樣的事情,他看得多了。但卻不清楚武陵會不會有差別,於是便留下父子二人給自己解釋一下,剛好能等小弟子醒來。 這事兒有他在要好辦得多。 儒家君子畢竟是個外人。 剛出來的方圓就給了李山父子一個大大的驚喜。 李山看到方圓的變化,更加堅信白衣人是個學問淵博的能人,請他主祭準沒錯! 小虎則是死死的抱著方圓腰間的劍不肯撒手,嘴角不停地淌哈喇子。 天菩薩! 村裡的小孩平日裡喜歡跑到山裡去砍那種筆直筆直的的小樹,那便是他們最心儀的武器了。最好要再有個一兩根樹枝,留一截做把手,看上去更標致。然後等一群孩子都準備好“寶劍”後,再分作兩派,一“廝殺”就是一個整天都不覺得累。等到一方打贏後,就可以威風凜凜的站在田埂上,大喊一聲:“你們這些手下敗將,還不快快求饒?”,下麵的殘兵敗將再紛紛請求饒命。 那是每一個男娃兒的夢。 小虎覺得自己的夢想成了真,這劍可是真的! 方圓感同身受,他也是這個年紀過來的,當年若是不要幫母親的忙,他何嘗不想也去“廝殺”一回? 方圓剛才已經摸索了好一陣,劍鞘上有一個暗扣,小虎打不開的,於是便將少年遊取了下來,送到小虎手上。 李山瞪了兒子一眼。 這把劍看著就貴! 死貴! 萬一弄壞了可怎麼辦? 嚇得小虎一骨碌倒在地上,一來是怕爹,二來是少年遊有些分量,他年紀尚小,還不能持握自如。 方圓擋在小虎麵前,將他拉了起來,拍拍他身上的雪,笑著對李山道:“李叔,不打緊,這劍不會壞的,給小虎玩玩吧。” 李山這才作罷。 有了撐腰的小虎兩隻手吃力地握著劍柄,費了好大勁才舉了起來,朝著方圓大笑道:“少俠,快來與吾一戰!” 方圓站起身,攤著手道:“少俠,你要欺負手無寸鐵之人嗎?” 剛才還神采奕奕的小虎泄了氣一般。 “是哦,你沒有武器。” 接著他雙眼冒光,可憐巴巴的望著儒家君子。 他腰間有劍。 也是真劍! 小虎不敢開口,跟方圓可以隨意些,但遇上大人就有些怕了。 儒家君子含笑解下腰間的相見歡,遞到方圓手裡,壓根不管不顧旁邊漢子古怪的眼神。 “徒弟,跟這位劍客一戰。” 方圓欣然接過,道:“來!” 小虎這才欣喜的舉起劍,然後踉踉蹌蹌的沖向方圓。 “小賊,吃老夫一劍!” 這就成小賊了? 方圓哈哈大笑,怒道:“匹夫,看劍。” 一大一小戰作一團。 過了許久,儒家君子拿出來與李山共飲的一壇子酒都喝得差不多了,小虎才氣喘籲籲地放下劍,還不肯示弱。 “今日天色已晚,我們改日再戰!” 方圓接過小虎快要拿不動的劍,抱拳道:“好!” 儒家君子望著兩個孩子,老懷大慰。 如此,才是少年人嘛! 如此,才配少年遊嘛! 如此,首陽樓雖斷,儒家君子仍然覺得有底氣。 道理差不了,劍也差不了。 李山要告辭了。 事情已經定了下來,他可不好意思留在方圓家裡吃飯,何況小虎這兔崽子實在太鬧騰了些。 小虎幾乎是被他提著走的,一步三回頭。 方圓忍俊不禁的揮揮手,道:“小虎,我有時間給你做一把竹劍,送到你家去。” 小虎連連點頭。 這就最好了,別看他打得激烈,可那好看的寶劍憨重!而且,那是圓哥的,劍客總不能次次都用人家的劍吧,要是送的就無妨了。 “圓哥,你不許占我便宜,也要用竹劍跟我打……嗷……痛!” 啪! 原來是一聲清脆的打屁股聲傳來。 院子裡。 先生弟子相視一眼,皆是如沐春風。 坐下來的方圓將少年遊別在腰間,饒有興趣的道:“先生怎麼想起來去舞社火了?” 儒家君子笑了笑,道:“小方圓,祭社稷不是壞事,先生是儒家讀書人,既然李老弟求到我頭上,就沒有拒絕的道理,去也是無妨的。” 方圓似懂非懂。 但轉念卻想起了父親,他不也是讀書人嗎,李叔以前可沒少求過他這事兒,但他都拒絕了。 “先生,我父親也是儒家讀書人,為何他就不去?” 儒家君子略微思索了一番,才道:“儒家讀書人很多,各有各的道理,有的道理相同,有的道理卻截然相反,其實哪家都沒錯,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就變成各有各的道理,你父親講的道理也許跟先生的道理正好相反,但卻也是無妨的。” 方圓不明白,先生也不解釋。 “以後你要走很遠很遠的路,會遇到很多很多的人,有一天你回頭看時,就就會知道先生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唉! 方圓嘆了口氣。 這才一個月,先生都不知道給自己攢了多少個以後了。 以後是不是很忙啊? 一路上都要忙著回想這些個道理,忙著分清這些似懂非懂的話,忙到自己都不知道在走的究竟是哪一條路。 儒家君子暢快淋漓的笑起來。 “對嘍,長大的路很遠,路上很忙,有些人忙得不知道腳下,有些人為了腳下的路去忙,以後你就知道嘍。” 好嘛! 又攢一個以後。 方圓不想了! 練劍! “先生,你今天早上用的那個劍術叫什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很俊的嘛!” 儒家君子樂嗬嗬的道:“那叫送歸,這個先生可不能教你,先生盼著你越晚學會越好嘞!” 嗬……呸! 你看看,這什麼先生? 方圓愁眉苦臉的端著劍進屋了。 原因無它,先生教練劍也太簡單粗暴了點。 方圓本以為自己該學些瀟灑俊逸的劍法,不用到先生那樣厲害,最起碼也要跟儺戲本子上講的差不多吧,起碼學會挽個劍花? 誰知道,先生隻要自己做一件事。 端著劍紮馬步。 兩個時辰。 刺激。 儒家君子的語氣很和藹。 “小方圓,這練劍跟念書可不太一樣,念書念不好先生也隻能說莫奈何,這個畢竟看天分嘛,好在你念的不錯,但練劍要是練不好,先生就要扯幾條竹鞭子來嘍,練不好就是不用心,不用心就不能怪先生了,是不是?” 方圓隻得規規矩矩的紮起馬步來。 莫奈何呀莫奈何。 …… 這一蹲就到了晚上,天邊麻麻黑。 方圓趕緊摸出床下的燈籠跑了出去。 梵星村不像往日一到晚上便安靜下來。 今夜燈火通明。 老老少少提起插著一根稻桿的紙糊燈籠走出了家門,一個接一個,連成線,匯成團,載歌載舞。 儒家君子站在中央,手握一支文武筆,筆尖蘸滿了他的血,旁人以為那隻是朱砂。 血氣即君子氣。 糟老頭子,我替你守上你欠的這十年。 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