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霜降。 往年這個時候剛好是打穀收成的日子,奈何今年的雪來的太急,梵星村以往的社火會也就隨之取消了。 武陵有鄉俗,稻熟舞社火。 這社火節乃是除了年節以外最隆重的一個節日了,往往會請來一地最長者圍火獻祭,禱告神明。 今年田裡雪被厚實,眼看著社火是舞不了了,但總要請老村長獻上祭禮為整個村落禱告才是,這麼些年老人一直沒有拒絕做這件事,於是幾個漢子邀著一起壯膽,想要請老村長到宗祠去。 可惜,竹屋已人去樓空。 天剛亮不久,方圓才從床上醒來。 他做了個夢,夢裡有青衫,不見其麵容,但依稀記得有酒香肆意,有劍氣捭闔。 青衫於正冠山頂舞劍,矯若遊龍,那把劍倒像是老頭頭手裡的棗木拐棍,隻是隔得遠,方圓難以看清。夢醒時分,青衫化作酒泉北上,大江滔滔,一抔酒水落入方圓嘴中,引人欲醉。 方圓沒喝過酒,但他肯定,這便是世上最好的酒了。 以至於早起的少年仍舊滿麵酡紅,總覺得有些頭重腳輕。 儒家君子在院中站了半宿。 他也曾是個仗劍去家的挎劍少年,隻是學問越來越高深,劍術越來越高深,才更知道自己永世也做不到一劍平天關,於是便來了且蘭,至此二十多年了。 惜哉劍術疏。 儒家君子腰間的劍約莫得有二十五六年沒有拔出來過,劍術差了些,那就琢磨琢磨道理,也是條路嘛。 隻是道理講得不算好,沒什麼人願意聽。 現在劍又比道理強些了。 剛亮的天又暗了下來,武陵郡冬雷震震,橘子洲忽而風雨如晦,天上劍氣橫流,灌入五座巍巍巨城。 心行城內,山畔小院裡。 剛攜夫帶女回城的白衣美婦人正在孜孜不倦的勸說女兒學做飯,忽然眼眶一紅,撲到女兒懷裡嚎啕大哭,如同黃口小兒。 儒家君子拔劍,舉劍,最後擲劍九天。 儒家君子薑不器攜劍相見歡。 送青衫嘞! 方圓目瞪口呆的望著自家先生,原來先生腰間的寶劍竟然有如此威勢。 儒家君子身前有棗木拐棍,有破爛裘子,有茶有酒,唯不見老人。 蒼蒼晦復明。 方圓心頭一酸,卻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記,才沒有掉下淚來,反而扯出了一張笑臉。 “先生,早飯吃點什麼?” 儒家君子回頭爽朗大笑,從發冠裡取出幾大壇子酒。 魯地之酒,曰喜相逢。 “今兒個不吃飯,今兒個喝大酒,今兒個咱練劍。” 方圓扯起壇子,大口灌下,這酒極烈,嗆得沒喝過酒的他連連咳嗽。 “好!” …… 南北天下有五城,曰心行,曰甲子,曰兼非,曰全變,曰道德。 兼非城最北。 兼非城青衫最多,人人挎劍。 兼之非之。 枳子洲的百姓公卿共尊兼非城青衫為青衫挎劍兒,他們配得上。 兼非城老大叫做大青衣,一代死,一代上。大青衣的劍叫做將進酒,一代死,一代斷。這代的大青衣有些特殊,或者說有些寒酸,他不穿青衣,沒有將進酒,這兩百年青衣風流被一人占盡,大青衣無劍可挎。 劍回來了。 今晨,將進酒斜插於兼非城頭,大青衣從城下開始,一步一叩首,千跪登城樓。 想拔劍,卻沒有拔。 隻是看了一眼後,大青衣長嘆不已,到後山的劍池裡挑了一把劍。 做了大青衣,卻沒有劍。有了劍,卻不配做大青衣了。 有的人,便是死了,也要傷人於無形。 兼非城老大退位,大青衣空懸,中年人挎劍北上,坐鎮斷樓,臨走時再沒看兼非城一眼。 …… 院子的柵欄外。 幾個漢子聞著裡麵傳來的沖天酒氣,皆麵麵相覷。 這方圓家啥子時候這麼闊了? 武陵郡土壤貧瘠,稻梁產量算不得高,大多數時候是撥不出多餘的糧食釀酒的,隻有年節前,家家戶戶會釀上一小壇子,年節時祭完祖才能享用。 平日裡倒也不是沒酒喝,但多是山裡的野果子酒,老酸,更像是老陳醋。 這酒香,分明是糧食釀的。 更重要的是,方家的幾個人都不好酒,年節時尚且不聞酒香,怎麼在這霜降時分反而傳了出來? 猜測歸猜測,幾個漢子是不敢輕易推門進去的。 他們是來找老村長,不在自己家八成就在方家了嘛,他們不敢造次,老村長身上有太多的傳說了。 為首的漢子是李小虎的父親,叫李山。 他是村子裡這一輩人的老大,從小如此,村裡的大事小情也基本都是他在操持,若非是老村長德高望重,其實該他來做村長的。 李山家隔方圓家不遠,同住乾田角。 他與方圓相熟,小時候方圓才進山的時候沒少得他的提點,而且年年給方家換米的便有他李山一份,因此倒是好說話。 “圓子,老村長在不在,霜降要祭社稷神嘍,到處找不到他!” 出乎意料的是,應門的不是平日那個黑瘦少年,來人穿著白衣和村裡人從來沒見過的發冠,腰間有劍,看上去已經醉了七八成。 李山被眼前的人這身行頭唬住了。 “那……那個,你是?圓子呢?” 儒家君子仍舊拎著酒壇,看上去汪洋恣意,其實眼底一片清明。 “我是他的先生,他喝醉了,有什麼事?” 山裡漢子麵對這樣一個像是傳說中的遊俠的人物顯得有些局促,道:“我來問問老村長在不在他家,村裡祭神要村長領頭……” 儒家君子灌了口酒,道:“糟老頭子回鄉了,怕是不會再回來,你們該另選一個村長才是。” 回鄉?老村長不就是咱梵星村土生土長的人嗎? 莫非是被這漢子給害嘍! 以前可從他沒見過他,圓子也不在。 梵星村啥子時候出過這樣裝扮的外鄉人,還一身酒氣。 老人給他兒子小虎燒過蛋,雖然漢子平日也不願意去那片小竹林,但對於老村長,他是尊敬的。 “叫圓子出來!” “他醉了,晚些來。” 李山鼓著眼睛,就要一錘打下去。 儒家君子一根手指便抵住了漢子砂鍋大的拳頭。 方圓其實沒醉,若是心寬縱酒,隻怕此刻已經倒過去了。但看著老頭頭的拐棍和裘子,第一次喝酒的方圓卻意料之外的清醒,隻是不能在先生麵前流淚,才閉上眼。 方圓遠遠地喊道:“李叔,先生說得對,老頭頭回家了,你自己領人去祭神吧。” 漢子這才收回拳頭,望著眼前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心有餘悸。 方圓的話他信。 這小子是他看著長大的,從不說謊,老村長就屬和他走得近,應該是真的。 就是不知道那個原來不是梵星村人的老人家,能否經得起顛簸啊! 漢子學著話本裡的江湖人一樣抱拳道:“對不住了兄弟,我以為你是壞人害了老村長。” 儒家君子含笑點頭,隨即關上了門。 李山領著兩個漢子滿腹愁緒的走了。 這沒有個德高望重的人也是個麻煩事,自己大字不識一個,怎麼祭神呢? 方圓尷尬的望著先生,裝醉沒裝下去,可不是尷尬呢嘛。 儒家君子倒沒說什麼,反而問道:“為何沒醉?” 方圓沉默。 儒家君子同樣沉默了一下,其實大可不必問的,自己不也沒醉?要說酒量,他自己都不覺得有多好。 “為何不哭?” 方圓撐開笑臉,道:“先生忘了,拜師那晚你說的,我在先生麵前流淚的次數已經用完了。” 儒家君子微微頷首,摟著弟子的肩膀坐在地上,接著遞給他一壇酒,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手裡的酒壇與之輕輕碰了碰。 “這次不算。” 方圓大口大口的灌著酒,更多灑到了地麵上,白衣上。 這口酒略鹹。 方圓醉了,倒在先生肩頭。 儒家君子羨慕的看著小弟子,他也想醉,可怎麼也喝不醉,反而越喝越清醒,越喝越寂寞。 不喝酒了! 喝茶! 大葉茶! 儒家君子取來麵前的茶壺,又隨手掬來一捧雪,燒水煮茶。 這包茶還有許多,兩人這個月也沒喝去多少,老人昨夜放回了他的浩然正氣冠當中,想來是他也不願小方圓辛辛苦苦采來的茶蒙塵。 茶比酒忘憂。 或者,其實不是憂。 棗木拐棍發出哢嚓的一聲清響,裂開了一條細細的縫。 儒家君子取來棗木拐棍,指尖在其上微微一彈,棗木化成木屑落入爐子裡,手裡多了柄劍。 萬裡之外的兼非城劍池曾有一把一模一樣的劍,後來被一個青衫年輕人取走,青衫獨占一鬥劍氣前,手裡一直是這柄劍。 隻是後來劍術實在是太高了,這柄劍撐不起,這才換了劍,但這柄劍同樣沒有回到劍池,反而是一直挎在青衫腰間。 沒想到到了到了,竟然藏在了一根拐杖裡。 往昔人持劍,後來劍扶人,也是不錯的。 儒家君子認得這把劍,他又不是沒去兼非城求過劍。 兼非城,少年遊嘛! 儒家君子將少年遊放到少年的懷裡,越看越合適。 少年郎,好福氣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