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映山莊的人已經被勸散了。 山莊的小姐親赴夫家退婚的消息一出,無論如何,這大紅綢緞也是掛不上去的。 陳青在老人房中等待。 老莊主愈發虛弱了,若不是眼底的一點掛念支撐著他的神識清明,隻怕下一刻就要殯天而去。 委實是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可弟弟和莊上的那位小姐還沒有回來。 老莊主倒是顯得頗為輕鬆,在陳青看來,那是一種解脫的坦然。 老人虛弱的笑道:“陳姑娘,你看小先生如何?” 陳青蹙著柳眉,道:“弟弟自然是極好的,老先生還是打算將令嬡托付給他?這恐怕不妥。” 老人點點頭,道:“其實老朽也知道不妥,但卻不得不為,老朽自覺還能茍延殘喘到開春去,若是如此,隻怕小先生早已走了吧?” 陳青默然以對。 老人不在意的笑了笑,道:“陳姑娘願意替老朽給小先生帶兩句話嗎?” 陳青微微搖頭,有些事不是她願意就能幫的。 那個白衣少年讀書人的事尤其如此。 因為他本就是這樣的人。 老人遺憾的閉上眼睛,道:“不怪你,那老朽就再等等,可惜小月兒要親眼看著我死了,下去估計要給她娘罵上兩句了。” …… 回程的速度慢了許多。 方圓鞋底不斷的朝地上滴落著鮮血,麵色變得越來越蒼白,精神也越來越疲憊,到最後,他不得不將頭垂在少女的肩上。 少女上馬後便沒有再說過話,坐在她後麵的方圓同樣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更沒有心思去猜。 方圓隻是覺得,自己總算是講清楚一場道理。 朦朧中,先生在麵前含笑而望。 “先生,弟子這場道理沒錯吧?” 先生寬袍大袖,伸出大拇指笑道:“了不起的!” “方圓如今真正算得上是個讀書人了吧?” 先生斬釘截鐵的點頭。 “算的,算的。” 方圓的頭偏了過去,剛好壓在少女潔白細長的玉頸上,嘴角帶著一絲由衷的笑意。 少女聽著耳邊的夢囈,手中馬鞭狠狠地甩在馬腹上,駿馬倏忽疾馳,快若閃電,她頰邊的淚水向後直直飛去,久久方落。更多則是濺在方圓的臉上,被寒風吹得冰寒無比,方圓在迷蒙中也不禁打了個寒戰。 過了很久。 方圓微微睜開眼,桃映山莊到了。 守在門口的丫鬟立馬向兩人報信,老爺說的,他們回來之後讓那位讀書人去見他最後一麵。 方圓苦笑著轉頭道:“一起去吧,我走不動了。” 少女扶著他下了馬,道:“先送你去休息,我自己去見爹爹。” 方圓放開手,深深吸了一口寒氣,頓時清醒了許多,道:“有始有終,我去見老莊主。” 少女留在原地,怔然無語。 老莊主的房前已經跪了不少的人,都是山莊裡的仆役,老人平素待下人和善,頗得人心,丫鬟們都在悄悄垂淚,不敢大聲哭出來,怕驚擾了老人最後的安寧。 方圓謝絕了侍女的攙扶,深一腳淺一腳的挪了進去。 陳青起身離開了房間。 老人眼睛已經快要睜不開了,他盡力瞇起一條縫,依稀間看到一道白蒙蒙的身影。 老人快慰的笑了起來。 總算是可以放下心中的最後一塊大石頭。 “小先生,還沒請教你的名字呢?” 方圓撐著床沿坐在地上,背對著老人,道:“老人家,我叫方圓,地方天圓的方圓。” 老人發出了微弱的笑聲,道:“名字好極了,與小月兒的名字一樣好。” 方圓愁眉不展的道:“老人家,我不能帶李姑娘走,這一路可能會有危險,而且……我的年歲太小了,爹娘也在遠方。” 老人道:“方圓,我就這麼叫你吧?那位先生的卦辭果然不錯,老朽自覺應該能撐到開春年滿花甲的時候,可那樣便難了心願了,老朽隻能以半年的壽數為難你了。” 方圓嘆了一口氣。 這叫個什麼事兒啊! 老人笑道:“你跟當年那位先生可真像,就是此生隻能得見他一次,老朽很遺憾,不過見到你,就覺得安慰許多了。” 方圓還是搖頭,道:“不行的。” 老人眼睛好似恢復了清明一般,身子也變得有力起來。 他坐起身,看到了白衣手上腿上的血,還有腰間的匕首,心中更覺快慰。 “方圓,我要死了,還想留些時間看看小月兒一眼,你幫我把她也叫進來吧?” 方圓唉聲嘆氣。 良久,還是沖門外喊了一聲:“李令月,進來!” 老人笑瞇瞇的看著他的背影。 少女推開門撲了進來,跪在床前。 老人摸了摸她的頭,笑著道:“小月兒,把方圓扶起來,讓爹爹好好看看他,下去也好跟你娘說道說道,不然你爹要被你娘舉著雞毛撣子追嘍。” 這些年,老人常常給她講娘的故事,講得最多的就是被雞毛撣子追著打的事了,少女每每樂不可支,這會兒卻笑不出來。 少女就那麼看著方圓,沒有伸出手。 方圓同樣垂首不言。 老人笑著,望著,等著。 屋裡一片寂靜,唯餘少年的嘆息聲。 少女鼓起眼睛,恨恨的道:“刀還我!” 方圓沒有作聲。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伸出手。 少女沒好氣的將他扶到床上,自己則坐在爹爹的另一邊,順起他的背來。 方圓硬起頭皮接受著老人的打量,感覺自己臉上就像有一萬隻螞蟻在爬一樣,黝黑的臉上充斥著不易察覺的紅暈。 老人很滿意。 這娃兒,像極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雖然是個讀書人,但臉上總能找到一分山裡孩子的淳樸,這就再好不過了。 “以後不在莊裡記得把門鎖嚴實些,莫要進了盜賊,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小月兒的娘親置辦的,且寶貝著呢。” 方圓瑟縮的望著少女,在她充滿威脅的目光中接過老人遞來的一串鑰匙。 老人笑得更開心了,雖然咳嗽也同樣止不住,但就是覺得喜氣洋洋。 哪裡是像? 分明跟自己一模一樣嘛! 老人要喝酒! “小月兒,去外頭把我們栽的那顆樹底下的酒挖出來,爹爹好久沒喝酒了。” 少女乞求的望著他。 老人最受不得女兒這個眼神,於是求起旁邊的少年來。 “方圓,你去挖,我就這一次喝酒的機會了,不想錯過。” 方圓硬著頭皮道:“哪棵樹?” 少女頓時奪門而出。 老人就像年輕時那樣笑嘻嘻的道:“你看,小月兒不錯吧?” 方圓點了點頭,不點頭能怎麼辦? 老人拍了拍他的右肩,道:“扶我起來,我們到桌上去喝,她娘最愛乾凈,從不讓坐床上喝酒。” 方圓苦著臉將他扶了過去。 其實,他自己走得本就很踉蹌,尤其這頓酒喝完,隻怕就沒好日子過了。 隻是不願違了老人的意。 坐在桌上的老人看上去談興頗濃,精神也極好。 “方圓……要不我還是叫你小圓?” 方圓頹喪的點頭。 老人哈哈大笑,道:“小圓,你跟我說說,你是哪兒的人?幾歲了?你的先生是誰?你爹娘都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圓絮絮叨叨的說了起來。 從爹娘去世被母親抱回去說到先生來村裡收自己做弟子,除了小虺的事之外一概講給了老人聽。 老人聽得時而皺眉時而開懷。 越聽越滿意。 少女這才捧著一小壇子酒和兩隻酒碗走了進來,壇子上有泥巴,手上就更多了,原本嬌嫩如雪的手看上去很臟。 少女看著爹爹竟然坐在椅子上,頓時憤怒的瞪著方圓。 方圓脖子縮了縮,一句話也不敢講。 倒是老人笑著道:“不打緊的,爹喜歡在桌上喝酒,小月兒,來給爹爹倒上,給小圓也倒上,今天非得跟他喝一杯不可。” 少女坐在桌上,揭開泥封,倒了兩碗酒。 就是目光不善。 方圓用少女在園中給的手絹給她仔仔細細的擦乾凈手,老老實實地坐在背對著大門的位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至於酒碗嘛,看都沒看一眼。 老人笑得前仰後合起來。 少女白了爹爹一眼,才略微遲疑的道:“就喝一碗啊,他身上的傷有點兒重,喝多了不好。” 老人端起酒碗在另一隻碗口上輕輕碰了一下,隨即仰頭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頗有些豪氣乾雲的味道。 方圓雙手端起碗,輕輕抿了一口。 酒香四溢。 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然後一口接一口,碗底空了。 埋在地底的壇子酒從來是最醉人的。 方圓臉上掛著迷離的醉意,道:“再來一碗。” 這次老人親手斟了兩碗酒,將方圓的酒碗遞給女兒,把自己的碗推到了方圓麵前。 “小月兒,看在爹爹的麵子上,再給多喝一碗?” 少女點點頭,滿麵紅暈,宛如朝霞。 方圓看得呆了。 少女挽著方圓的手喝盡了了碗中酒,再望向前方時,少年呆呆愣愣的端著酒碗。 少女不由得氣急的接過碗給他灌了下去。 嗆得方圓直咳嗽。 老人再次哈哈大笑,抱起壇子喝了起來,像是要將這些年來的愁苦盡數轟走一般。 然後他就醉了。 少女撲到方圓懷裡,痛哭不已。 方圓隻能緊緊抱著她單薄的身子,輕輕拍著她的背,心中一片苦澀。 再望過去時。 老人眼神渙散的伏倒在桌上,老眼仿佛會說話。 她娘啊,你放心吧,這個讀書人,也是個耙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