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鎮不是大鎮,大概與桃映鎮相當,江口驛自然也不會有太多的人。 走進驛館,有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迎了上來。 年輕人戴著圈帽,肩上搭著一方白帕子,是且蘭國內客棧驛館的常見侍者服飾,一眼望去便能知悉其身份。 驛館小二嘛。 “幾位客人裡頭坐,這大冷的天還跑錢路,不容易嘞!” 陳青揮了揮手,道:“小二,要一桌飯菜,四間房,外麵車馬喂上好的精飼料。” 小二拉下肩上的帕子,習慣的吆喝了一聲,而後才苦著臉道:“對不住啊姑娘,咱江口驛不大,一共就那麼些屋子,今兒客人多,隻剩兩間了,一間上房,一間中房。” 陳青略微遲疑,還是點點頭,道:“那就兩間。” “好嘞!” 這種轉為商用的官驛生意其實不錯,有官家的招子,敢於其中鬧事的人並不多,相對來說安穩得多。這些小二大多是一鎮之長的窮親戚之類的人,算是端個官家飯碗。 店小二很麻利,很快就端上來一些牛肉和麵餅,給了兩間房門的鑰匙,進驛館歇息的人基本都是長途奔波路過,這些吃的恰恰合用,接著便出門牽馬車去了。 三個大漢趕了一天的車,見到食物就忍不住開始大快朵頤起來。 方圓並不餓,相反,自從上次服下第二枚蛟珠之後,即便練了一整天的劍,仍然感覺精力充沛。 同時,也沒有什麼胃口。 這半月來,方圓的內心其實很浮躁。 每日都在練劍念書,但腦中總是紛亂難平。 方圓很少會有這樣的時候。 以前在村裡,雖然不懂這世上的道理,但每天砍柴做飯,也能自得其樂。最起碼,心神是安定的。 走了這一遭江湖,懂的道理更多了,見的世麵也更多了,多了幾位朋友,但心神卻遠不如在山上時沉凝。 送走老莊主的愧疚,講成道理的喜悅,以及少年遊失落而衍生出來的淡淡戾氣…… 這些紛亂的念頭總會在口中念誦著聖賢書文時躍入腦海。 直到送信桃花山,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小桃樹,心思才清明了幾分。 隻要心安理得,便可大義凜然。 哪管它什麼天行有常。 讀書人不信這個! 風雪漫漫,正好練劍。 於是稍微坐了片刻之後,便出門來了。 到了晚間,總要比白天冷上一些,空中又飄起了洋洋灑灑的雪花,正好練劍。 半月以來,方圓感覺第二枚蛟珠的效果極其之好。 當日在三寶淵服用第一枚蛟珠之後,方圓隻是初時感覺體質增強了許多,到了後麵就不那麼明顯了。 這一次則不太一樣。 方圓能感覺到小腹丹田之處有熱流湧動,並逐漸向身體的每條經絡輻射。 同時,蟄伏在左手的行意劍氣時不時自然湧動,就像從冰天雪地到了陽春三月一樣,即便是對劍氣一無所知的方圓,也能隱隱察覺到這道劍氣透著一絲興奮。 先生還沒有跟自己仔細地講過什麼是劍修。 但一路上已經見到過好幾位劍客了,其中最為鋒銳的當屬徐十九,方圓對於劍修好像有了那麼一絲明悟。 小虺說劍修如用筆,前麵的境界是先點毫,再蘸墨,揮灑丹青,最後落下題跋。 方圓覺得不太對。 這境界之分就像人學習寫字一般,須得步步邁進。 但無論如何,都有一個基礎。 先要有一支筆。 沒有筆,後麵的點毫蘸墨就毫無意義。 方圓自覺還沒有那支筆,在清風鎮燒酒鋪子被暴打的那天,不論是徐十九還是更弱的梅遇春,他們的身上都有一些自己沒有的東西,這便導致同樣是出劍,自己的劍在他們麵前就像頑童一般。 那種東西是什麼,方圓自己也說不好,隻是冥冥間有所感。 後來在茫茫河斬灰蟒,水府之內劍氣掠出掌心之時,似乎抓住了那一絲微妙的感覺,但緊接著便暈了過去。 雪夜練劍,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則是更清晰了。 掌心的行意劍氣方圓已經見識過了,鋒銳而隨性,就像先生筆下酣暢淋漓的“青衣書塾”四個大字。 方圓並不能體會到劍氣中的玄妙,隻知其高,但卻未解其高。 在他看來,既然劍仙手裡的劍就像讀書人手裡的筆,那便該如同方正的楷書一般大氣堂皇才是。 方圓原本踩著的劍樁定在原地。 正是如此! 老頭頭兒是劍仙,於是行意劍氣隨性中隱有鋒芒,收發隨心。先生性子瀟灑,於是寫得一手鐵畫銀鉤的行書,徐十九內斂,於是劍氣簡樸而逼人。 但自己則不同。 方圓自覺跟他們每個人都不太一樣。 但下山後走的劍樁卻越來越快,看上去更加瀟灑了些,其實是淹沒了自己。 自己原先是個本本分分得有些木訥的少年,先生來之後性格開朗了一些,下山之後則將講道理作為立身走江湖的根本。 究其根本。 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不論是燒炭少年還是白衣讀書人,自己都還是那個方圓。 這世間有人講道理,有人不講。若是別人不講理,會不會自己懷疑自己,其實會的。 但自己總是要講。 就像玉劍門的劍客不講道理,自己卻要因此去講一樁道理一樣,不管因此路上會不會喝酒,喝了多少酒,都要去走上一遭。 這就是自己的筆。 方圓腳下的劍樁慢慢走了起來,一步一步,慢如牛車前行,看上去甚至有一絲笨拙的味道。 但他心裡卻很快活。 每一個劍式的變換,每一次腳步的移動,都是在講自己的道理。 先生說,讀書人胸中該有一點浩然氣。 第一次背上大紅酒葫蘆時,方圓覺得自己大概是有了,現在才知道,是真的有了。 練劍嘛,不定就要像年輕時候的老頭頭一樣瀟灑。 踏踏實實也是練劍,講道理也是練劍。 先生常說儒家讀書人是胸中一點浩然氣,青衣劍客多為腳下千裡快哉風。 做個挎劍的讀書人便可。 隻要掙到些許浩然氣就已經是上上大吉,至於那快哉風,該屬於兼非城的華蓋命劍客們才對。 自己不像個山上人,便不用學那山上人。 腳下劍樁一板一眼,但卻越來越快。 與之前的快不同,先前走快劍時,方圓會幻想自己是話本裡一劍光寒三千裡的絕世劍客。 現在嘛,是給了王滄海說法後的坦然,還是寫下“良心”兩個字酣暢淋漓,更是斬罷灰蟒的快意。 方方正正卻又圓融如意。 方圓左手的行意劍氣沉寂了下去。 行意劍氣率性自然,與方圓此刻的方正相左。 但方圓卻不管不顧,劍樁如走龍蛇。 丹田小腹裡因服蛟龍膽而充斥著的暖流逐漸上行,在胸口處匯成一點。 方圓感覺內心仿佛在嘶吼一般。 砰! 他忍不住亂了劍樁,左手劍指忍不住朝前劈了出去,三丈以外的驛館木門被指尖透出的氣息攪得支離破碎。 與此同時,胸口處的暖流轟然散開,匯入方圓的每一寸血肉。 方圓捂著胸口劇烈喘息了許久。 屋裡的人聽見了大門的聲音,都走出了出來,驚愕的望著院子裡看上去有些狼狽的少年。 正在後院喂馬的小二一溜煙的跑了出來,他定睛一看,大聲慘叫道:“這可壞了!驛館是官家的,打壞了門可怎麼辦,你在做啥子嘛!” 陳青攔下了就要往前去找少年討個說法的小二,手裡一個錢袋輕輕丟了過去。 小二掂了掂錢袋,這才轉怒為喜,優哉遊哉的回去喂馬了。 反正這錢夠賠了,說不定還能掙點兒。 管他呢! 陳紫默默地來到方圓身邊,伸出手,道:“我扶你回去休息。” 方圓一把抓住她的手掌,無力地笑著點頭。 兩道身影在眾人注視中走進大堂,而後上了樓梯。 陳青皺了皺眉頭,而後拱手清聲道:“各位,我弟弟練劍出了些岔子,打擾諸位了,你們的飯錢算我的,都回去吧!” 眾人這才都走了進來,隻是高談闊論之時,不免要朝著樓梯望上幾眼。 飯桌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陳紅臉上帶著思索之色,道:“大姐,之前小混蛋被帶去兼非城之前好像也是這樣,不過又好像不同。” 陳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端起茶杯細細的抿了起來。 餘下的四人眼觀鼻,鼻觀心,默默乾飯。 …… 小院裡。 正在欣賞著驚鴻劍舞的儒家君子手中的茶杯猛地一顫,茶水盡數濺在了衣服上而不自知。 一輪舞罷。 李令月輕手輕腳的走上前,伸出小手在先生麵前晃了晃。 沒有反應。 好嘛! 劍舞好看呆了? “先生,你怎麼了,魂不守舍的?” 儒家君子放下茶杯,白衣上騰起陣陣白霧,瞬間乾爽起來。 他大笑道:“徒弟媳婦兒,你家男人不用五十年,也不用三十年,隻消二十年就夠嘍,南北天下這一輩的劍客運道不太好啊。” 李令月聽得雲裡霧裡。 片刻後,她俏臉上一片酡紅,低聲罵道:“什麼先生,沒個正經!” 儒家君子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道:“怎麼,先生說得不對?” 李令月抬起頭,大聲罵道:“對個屁對!” 儒家君子樂不可支,瞇著眼睛道:“講的真好!徒弟媳婦兒,我教你驚鴻第二舞,不然你連小方圓的背影都看不著嘍!” 李令月小臉忽然緊張起來。 “真的?” 儒家君子大笑點頭,拔出腰間的相見歡。 身形似鶴形。 李令月大大的眼睛一眨不敢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