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還沒見過這樣獨立獨行的酒館。 當然了,這樣的酒鋪掌櫃也是頭回見到。 青袍掌櫃笑道:“先生,聽你與那位姑娘話裡的意思,是要去城外的山頭找麻煩?” 方圓皺著眉頭道:“是去講道理,不是找麻煩。” 青袍掌櫃不置可否,而後為自己也打來一觥酒,邊喝邊說道:“不管是不是講道理,總是會惹出麻煩的嘛!” 方圓捧起大觥,輕輕抿了一口。 青袍掌櫃接著道:“那就不太好辦了,先生可願意陪我聊兩句,我對那些山上仙人的事感興趣得很。” 方圓充耳不聞,隻是默默地小口喝著自己的酒。 這柄琴劍一送來,胸中那股子氣彌散下去不少。 又欠人情了。 還是樁不願借更不好還的人情。 唉! 青袍掌櫃笑瞇瞇的指著琴劍,道:“先生可知此劍來由?” 方圓微微搖頭。 “我可否一觀?” 方圓遲疑片刻,卻同意了這個請求。 青袍掌櫃端起琴劍,上下翻轉,細細的打量著,口中還時不時發出一聲贊嘆。 好嘛! 一看就是好劍。 這就使得方圓更愁了。 “先生,可懂琴?” 方圓哪裡懂古琴,你就是跑遍了整個小鎮,也絕對找不出除了嗩吶銅鈸以外的樂器。 之所以能找到這兩樣,原因很簡單,武陵紅事白事必是嗩吶開路銅鈸助興,鎮上還是有那麼幾個嗩吶匠的。 先生倒是講過這種樂器,據傳為上古聖人所創,初為五弦,後來有兩位大算家各加了一根文武弦,這才成了如今常見的製式。 這柄琴劍的嶽山之上有五支瑤柱,便是最古的五弦琴了。 至於別的,方圓完全不懂。 “掌櫃,我不太懂,你講講吧。” 青袍掌櫃高深莫測地一笑,道:“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把琴應該是叫做萬年。亦修亦長,其色泛黃,邊緣如劍,琴項盈盈,看上去宛如一柄利劍。據說有位醫家入桐柏山采藥,偶遇老猿受傷,一藥而愈之,老猿饋以萬年桐木作答,醫家斫琴有二,寬厚中正者名為‘古猿’,修長靈動者為“萬年”,便是這張琴了。” 方圓直聽得心裡打哆嗦。 什麼醫家,什麼桐柏山,他都不知道。 可是萬年桐木…… 家裡有本書叫做橘子洲誌異,就講過這萬年桐木。 桐木有普通桐木與斫琴木之分,斫琴木百年成材,千年成器,萬年者則可招來南方離火座下鳳凰築巢棲息於其上,斫為瑤琴奏弦則環佩叮咚,常有空穀高懸之聲,兼之無物可催,是南北天下一等一的好東西。 書裡記載有一把梧桐劍,名為為仲聖佩兵。 這琴劍不見得像掌櫃說的這樣玄乎,但毫無疑問,必然是珍品。 這怎麼借得起? 何況他還記得陳青姐姐說過,陳紫姐姐最擅的,便是琴藝。 掌櫃若有所思,道:“眼下這萬年琴未曾上弦,便是稱作萬年劍亦無不可,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神兵利器,先生難道不心動?” 方圓喝了口酒,五官仿佛都要皺到一起去了。 “心動個鏟鏟!” “哈哈哈哈哈哈哈!” 掌櫃大笑不已,道:“我已經為先生講解了此琴來歷,按你們讀書人的道理,先生可否與我聊聊了?” 方圓垂頭喪氣的道:“我要去玉劍門一趟。” “哦?” 掌櫃端起酒杯,輕輕酌了一口。 “玉劍門我是知道的,狐岐城方圓百裡山上門派不少,這玉劍門大抵能排到前十去,門人弟子還是不少的,也經常到狐岐城來。先生若是講與人為善的道理倒還無妨,若是要講傷人顏麵的道理……城南恐非善地。” 方圓苦著臉,道:“莫得辦法,非去不可嘛。” 掌櫃笑道:“先生對玉劍門可有了解?” 方圓沉沉搖頭。 唯一知道的就是玉劍門有兩個弟子,一個叫龍雲,一個叫龍海。 這算個錘兒的了解? 掌櫃勸誡道:“那我還是勸先生不要登玉劍山為好,狐岐城的山上仙人裡,就數這玉劍門最不講究,先生恐會引火燒身的。” 方圓眼睛直直的望著大觥,酒水上麵倒映出一個不像讀書人的少年讀書人。 像不像的……總還是個讀書人。 “還是要去的,丟了把劍,必須得找回來。” 掌櫃的不以為意,摸了摸頜下的的一部胡須,道:“先生還年少,有朝一日有了底氣再來也是無妨的嘛,劍落在玉劍山又不會損毀,來日方長。” 方圓默然許久,才端起大觥猛地喝了一口,然後重重的呼出一口酒氣。 “劍雖然沒事,卻怕劍不在自己手裡,贈劍人會心寒的。” 心頭是那個舞劍正冠山雲頭的青衫劍仙。 掌櫃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前仰後合,酒杯裡的消骨濺出去不少。 他指著桌上的萬年琴。 “先生不怕今日這位贈劍人心寒嗎?我癡長些年歲,看得出來的,你若是定要山上取劍不可,這位贈劍人該不是心寒,而是心死了。莫非同樣是贈劍之情,在先生心裡還要分出個高下來不成?” 方圓頓了頓,才一字一句的道:“其實沒有高下之分,但總是有個前後之別的。” “前後之別……前後……” 掌櫃默默念了好幾遍,有些無言。 “先生可否細說?我或者可以為先生想些轍子出來,總算聊勝於無了。” 方圓飲下一大口酒,道:“其實沒什麼好說的,我的劍還不錯,入了玉劍門兩位劍客的眼。” 掌櫃皺著眉頭,道:“這就不太好說了,先生手裡應當沒有證據,再者,那兩個劍客未必就回了玉劍山,先生若是上門討要,即便他們回去了,玉劍門也有一百種說辭可以推說未見其人,這時先生預備如何辦法?” 方圓本想再喝些酒,可惜,大觥酒水已盡。 他臉上已經有些醉態。 “其實無論如何,這等事都是做不到萬事俱備的,所以掌櫃不必再勸了。” 掌櫃默然。 方圓起身拱手道:“還是要多謝掌櫃,若是不介意,能否將這把琴替我還給陳紫姐姐?我想玉劍門若是講道理,空手上去也無妨,若是不講道理,其實有沒有劍都是一個樣,我還是打不過的。” 掌櫃站起身,還禮道:“琴我可以幫忙還,但情意則是幫不了,先生此請算是欠了我一個人情,若是不趕時間,可去一趟城東的瓦罐巷,在那裡坐上一天一夜,再決定明日上不上玉劍山,就當做是還了這個人情了,如何?” 方圓躬身長揖。 直到他走出借月館,先前掌櫃所在的後堂才走出一個紫裙女子。 掌櫃歉然道:“二侄女兒……” 紫裙女子坐在方圓原先坐著的位置上,捧著他先前用過的大觥,玉手輕輕摩挲。 “世伯,多謝了,能不能破例再賣我一觥酒?” 掌櫃去打了一瓢酒來,道:“隻怕他看了瓦罐巷,就更要去了。” 紫裙女子端起大觥,輕輕抿了一口酒,白玉般的臉頰上泛起一抹胭脂輕紅。 “去便去吧,不借劍也罷,而且我想他會借的。” 掌櫃按住了觥口,不讓女子再喝,麵色凝重。 “你去不得。” 紫裙女子看著他,問道:“世伯為何終年在這借月館?” 掌櫃頹然鬆開手。 紫裙女子慢慢的喝起酒來。 …… 城東有二十八條巷子。 從第一條狀元巷一直到最後的第二十八條瓦罐巷,幾乎囊括了整個狐岐城所有的從貴到賤。 方圓是向別人打聽而來的。 至於掌櫃為什麼要讓他來這裡,他大概能猜得到。 看看玉劍門有多不是東西嘛! 而且,這也應該不是他的本意。 後堂一直有一股淡淡的獨特香味兒,雖然輕,但方圓對氣味兒很敏感,是靜心用的沉香,焚香讀書最好不過了。 調琴自然更好。 先生自己讀書時便會焚起這香,因此方圓並不陌生。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路上也能聞得見,就更不陌生了。 已經白喝了半斤酒,算是接過心意了,劍則不可取。 從狀元巷的衣著綾羅開始,一直到最後的補丁單衣,宛如一場令人眼花繚亂的大戲。 走過二十七條巷子,門前慢慢變得蕭索,但總歸還有幾分人氣。 方圓站在第二十八個巷口。 裡頭寂靜無聲。 瓦罐巷兩側的民房看上去很破舊,隔兩家便看到一口砸爛的磚墻,從缺口望進去,能看到白雪下三四尺高的茅草。 方圓抬腳走了進去。 巷子裡有幾個穿著破棉衣滾雪球的孩子,雖然窮困窘迫,棉衣也包不住熱氣,但他們還是為能打一場雪仗而開心。 一個碩大的雪球朝方圓的臉飛了過來。 方圓伸出手,輕輕地擋下了這一次偷襲。 前頭有個半大孩子,是個女娃,臉上凍得烏青,頭發亂得雞窩一般,本來玩得挺開心。 直到看到一身白衣背負酒葫蘆的方圓走進巷子。 她張開雙手護著身後幾個瑟縮著的小蘿卜頭,眼中警戒之色頗重,細細看去,還有幾分恨意。 方圓丟了丟手裡的雪球,和煦的笑著問道:“是誰想砸我嗎?” 小女孩緊緊咬著嘴不說話。 但方圓卻能看得出來,她的身體在發抖。 因為害怕? 樸實的賣炭少年穿了最講道理的讀書人衣服,自問笑得還算和善。 那有什麼可怕噻? 方圓心頭忽然泛起一抹戾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