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恪禮始終不明白,方圓的魅力究竟在哪裡。 即便他自己也挺認可這個後輩,但更多的還是出於兒子的關係以及方圓作為薑不器徒弟的身份。 胸有大誌的少年人南北天下有多少? 天上星子多哦! 梅恪禮自己就見過許多個胸中錦繡溢彩的少年,有白衣讀書人如方圓,有青衣劍客如自己的兒子,還有麻衣算子如當年的自己…… 人生何其長?世道何其廣? 最終,很多人還是成了禁錮在借月館的自己,更多的人甚至遠遠不如自己,因為他們不太幸運,沒有冠以梅姓。 方圓是有這個底氣的。 一位儒家君子的首徒,怎麼著也有幾分分量。 若非為此,即便侄女兒對方圓刮目相看,梅恪禮也不會對他道出五城十二樓的秘辛。甚至,他會選擇截斷侄女兒的念想,不為別的,就為了一句門當戶對。 這件事情太過重要。 在梅恪禮看來,南北天下幾千年,萬事萬物都逃不過一個門當戶對。 且不提兒女之事,就算是俗世求功名,山上求長壽,劍客求登高……諸如此類,又何嘗不是? 或者一代偶爾冒出來那麼一兩個六親不靠的華蓋,但終究是太倉一粟,梅恪禮不願意去賭這個可能性。 但好在方圓是文城城主之徒,這就好說了。 少年的誌氣不能成為底氣,背後有些靠山就不一樣了。 梅恪禮不否認自己對方圓很有好感,但若是說大侄女兒因為他而願意聽從狐岐山那個老人的安排,他仍舊不太相信。 姥姥的! 大侄女兒看似對誰都和和氣氣的,但同樣,誰都能看出她那柔和外表下的驕傲與清冷,甚至比表麵淡漠的二侄女兒尤甚。 父親的安排許多年前就已經定下了,之所以拖到大侄女兒二十歲仍舊未能成行,便是因為她心中的抗拒。 這隻是一場有名無實的政治表演。 這些年裡,白圭小子不知道苦口婆心勸過她多少次。 因為以雲夢商社的勢力,隻要她自己不願意,即便是雲夢那個年輕的瘋皇帝,也逼迫不了她什麼,甚至於要晨昏定省,奉為上賓。 但她不願,隻要她不願,沒幾個人能逼她。 梅恪禮跟大侄女兒一向不親,二侄女兒親些,至於小侄女兒嘛,那是自己未來的兒媳婦,自不必說。 這三姐妹裡,也就自己將來的兒媳婦是個純純粹粹的世家女子。 這並沒有什麼不好。 相反,梅遇春的母親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子,她就極好。 梅恪禮打心眼兒裡覺得,小侄女兒不如自己的亡妻好。但對於兒子來說,想必也是一樣。 那就蠻好。 至於她的兩個姐姐,各有千秋,卻都鐘毓靈秀得駭人,天下間沒幾個人能折服她們的。 方圓這個小玩意兒? 牛! 就是事情透著點兒玄乎,若說是大侄女兒對方圓同有好感,那就更不該答應進宮了。 梅恪禮忽然感覺這個世界已經不是自己所熟知的樣子了。 自己老了? “二侄女兒,方圓身上的玉劍蠱我確實解不了,木易在時我也問過,毫無解法,隻能徐徐圖之,你……” 紫裙女子平靜的道:“放心吧世伯,我並未傳書大姐,但我需要老大人的八角梅,至少三朵。” 聞聽此言,梅恪禮的五官幾乎皺到了一塊兒去。 八角梅是父親親手培植的靈藥,五十年來也隻留下了五朵,兒子出生那年用了一朵,還有一朵要備著。 僅剩三朵,二侄女兒要的恰恰是三朵。 但這是那兩個老人自己做的孽,盡數給了她倒也無妨,但問題就在於,自己真不願意上狐岐山,即便在他的推算中,老父大概也就三月之期了。 他原本計劃著,屆時上山添些紙錢也就罷了。 如今,卻是不上去不行了。 他不懷疑二侄女兒會將先前的威脅變作現實,她那雙眼睛裡的神采,梅恪禮在別的女子身上見到過,一般無二。 “你……跟我一起上去?” 紫裙女子微微搖頭。 “我要留下來看著方圓,玉劍蠱隨時會復發,沒有古猿在,我不放心。” 好嘛! 有理有據。 梅恪禮更難受了。 他連連乾了兩壇子消骨,幾乎將自己灌得爛醉,才東倒西歪的出了借月館的小門,宛如失意遊子一般。 潦倒不在身上,在心中。 紫裙女子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世伯愈發可愛了些。 以前也不錯,但總歸不如此時來得好,雖然沒有了往日的風度,但他願上狐岐山,心中想必有過那麼一片刻的意氣風發。 就理智而言,狐岐山上那位老大人的做法沒有錯,她完全認可,隻是他手裡的棋子是自己的大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就莫得道理可言了。 即便兩家是世交,她也不認為自己能心平氣和的與老允王說話。 至於將世伯逼上去,一是方圓需要用到合氣煆骨的八角梅,還有一點,是想將世伯趕出心中的囚籠。 他對自己的好,紫裙女子心中自明。 她笑著進了內堂,取出古猿琴,悠悠彈奏起來。 江南名曲。 眼兒媚。 古猿琴寬而厚重,萬年琴窄而靈秀,正好作配。 至於眼兒媚這闋曲子,紫裙女子覺得自己應當是做不到了,但若是放在琴音之中,則大可一試。 素手抹弦之間,吳儂軟語悠悠咽咽。 原來是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琴音曼妙,歌聲也婉轉,可惜漫天大雪不解風情。 方圓躺在床頭,眉頭不時皺起,連帶著撫琴人的眉頭也隨之上下,如同被朔風卷得高復低的白雪。 …… 狐岐山腳的風大,狐岐山頂的雪更烈。 風雪阻道,山路崎嶇,梅恪禮隻覺得每往前走一步,都要費上不小的力氣,於是腳步一點點慢了下來。 到最後,幾乎是在挪動一般。 允王府所在的半山腰還是如同往日那般冷清,或許是大侄女兒走了的緣故。 府裡沒有下人,偌大一座王府,其實也就那個老人罷了。 梅恪禮覺得,這座大別苑,與自己的小小借月館似乎看上去很像,更像了。 他繼續拾級而上。 老人不在府中,在山頂。 五十年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