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岐山頂, 涼亭墳墓。 老人今夜看上去有些蒼涼,幾十年如一日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雪白發絲此刻盡數披散在腦後。 今夜是個特殊的日子。 這座墳塋的生日。 老人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在亭中擺下水酒,或者也能算得上兩人對酌? 梅恪禮遠遠地便望見了亭中枯坐的老人。 已闊別十餘年了。 梅恪禮眼中有些迷蒙,父子二人這一生待在一塊的時間不多,他小的時候,正逢國戰之時,老人那時候是白馬銀槍的戍邊大將,是且蘭人盡皆知的架海金梁。 這就難免使得他在家中的時間很少了。 梅恪禮仔細的回憶了一番,自己十歲之前,攏共也就見過父親兩麵,之後則更少,一次是三歲時的歲寒,他重傷而歸,方才醒轉便又奔赴戎機。 另一次嘛,嗬嗬,不說也罷…… 出生之時。 後來老允王在戰場上受了重傷,經脈寸斷,就連狐岐山上的八角梅也不能根治,便辭去了戍邊之職,專心在狐岐山修養。 即便如此,自己仍未與他有過多接觸。 因為緊接著自己便被送去了長淮,帶自己去的,是個叫方杞子的麻衣中年人,也是自己後來的老師。 甲子城的算子。 再後來便是自己成婚之時,原本傳信回家,就是想要父親為自己主持,誰料到隻有一句話:汝可自理。 直至攜妻帶子返回狐岐,自己成了鰥者,一場質問之後,便再未見過他。 如今回想起來,父子一生之間竟然僅僅隻有數麵之緣。 隨著相命卜三道日漸精深,梅恪禮其實已經知道了不少事,但卻放不下,更道不明。 於是糊裡糊塗的,四十幾年也就過來了。 墳塋裡的人梅恪禮沒有見過,聽說是允王正妃,姓白,白圭的白。 比起自己母親僅僅是個侍女而言,實在是高了太多。 梅恪禮這是頭回上來,以前常常聽說,也常常想上來看看,就是沒這個機會。沒人可以隨意登頂,除非有允王的允許,否則便是且蘭天子,也要掂量掂量強闖的後果。 此時到了亭子前,反倒是一切皆休了。 無波如古井。 原本他料想,自己怎麼著也要在墳塋前講講母親那些年的心酸,一句也好。 借月館待了十幾年,反倒是淡了這份心思,因為老人的做法似乎無可置喙,自己不也一樣嗎? 不同的是,亡妻給自己留下了兒子,而允王妃沒有。 披頭散發的老人惺忪著醉眼望了過來。 他端著酒杯的手招了招,道:“難得你上來了,來陪我喝一杯,如何?” 梅恪禮停留在原地,並未依言上前,而後反倒往後踏了半步。 老人見狀收回手,笑道:“既然來了,何妨坐在一張桌子上?” 梅恪禮這才走進涼亭之中。 涼亭四周空空蕩蕩,並沒有懸掛屏風,老人纏綿的病體愈發不堪重負起來,時不時有氣無力的咳嗽一聲,預示著他的路即將走到盡處了。 梅恪禮略微思索了片刻,走進了涼亭,坐在背對墳塋的坐塌之前。 這樣的做法其實算不上禮貌,墳塋中的人要是細細論起來,該是他的嫡母,怎麼也不該失了禮數才對。 但梅恪禮坐得很自然,老人也沒有怪罪的意思。 在梅恪禮這裡,老人說是父親,其實更像是有血脈關係的陌生人,或者說是合作者? 也不為過。 老人自覺沒有立場去指摘他的所作所為,其中當然也更有他本就不在乎世俗禮數的原因。 能從沙場的死人堆裡僥幸的活下來,禮數於他,不過浮雲一片。 棋盤還是前日的棋盤,白子坐落在天元之處,危機四伏。 不用說他也知道,這白子隻會是那個布局狂放無度的麻衣老人落下的。 普天之下,也唯甲子城的算子才有這等驚世駭俗的氣魄。 天元白棋是誰,梅恪禮大概有些猜測。 能有這等福氣,必然是躺在借月館前途未卜的便宜侄兒了。 梅恪禮知道,方圓隻是個半途入局者,是麻衣老人隨手落下的一步昏招,但他向來喜歡將世人眼中的昏招化為回春妙手,幾乎偏執。 他為自己斟了杯酒,普一入喉,苦辣異常。 且蘭紅泥小罐燒出來的酒水一向是這個味道。 比兒子釀的消骨差。 差得遠! 於是便放下了。 “你這酒我不喜歡,此來有事。” 老人“哦”了一聲,自顧自飲下杯中的紅泥燒,道:“八角梅可以給那個小丫頭,但要她帶著那個少年自己來取。” 梅恪禮勃然大怒,道:“你可知這是你欠了別人的!” “方圓的先生是薑不器,隻要傳到他耳朵裡,沒多久他便會親赴狐岐山,再到岐都鬧個地覆天翻!” “還有你引以為傲的計策,一切都將化作夢幻泡影!” “幾十年了,你與方老頭兒算計這個算計那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這天下何其大,豈能事事都落進你的算計之中?” 老人看著眼前臉紅脖子粗,眼睛瞪得老大並怒視著自己的中年男人,忽然暢快淋漓的笑了起來。 笑得止不住的咳嗽,他用枯瘦的手指去捂嘴,隻得滿手腥紅。 梅恪禮頹然坐倒在錦榻之上,道:“算了,反正你也要死了,我跟你說這些費個什麼勁兒。” 老人更歡樂了。 一輩子冷靜如玄冰一樣的頭腦忽然有些熱血翻湧,就像頭回上戰場時沐浴的的敵人血液般滾燙。 老人強忍下咳嗽,道:“你隻管傳話便是,說起來,我還沒見過小白圭的二女兒,這次正好一見,順便叫小遇春一起,我還有些話要囑咐他。” 梅恪禮偏過頭,語氣冷硬。 “方圓怎麼說?他是無辜的,隻是被你抓到了棋盤之上。” 老人低頭凝視著棋盤,滿是老人斑的溝壑臉頰上扯出一抹甚至有些瘮人的微笑。 “有些事該你知道的,年關過後自然會知,但那個少年本就是局中之人……況且,也並未我將他帶進來的。” 依舊含糊其辭。 梅恪禮怒得出離,起身揮袖而去。 “年關之後,我來給你燒紙。” 老人笑瞇瞇的朝他的背影微微頷首,隻是怎麼看都略有幾分苦澀。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白首如新,年年如故…… 忽而,墳前的白幡隨風飄舞,遮到了他的臉上,老人閉上雙眼,仰頭將紅泥小罐裡的酒一飲而盡,狂笑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