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狐岐山上1盤棋(1 / 1)

梅恪禮已經走到了山腳。   不知為何,總有些抬不動腳步,如此彳亍許久後,已經將狐岐山轉了一圈。   北風蕭蕭,打在梅恪禮身上,其實算不得冷,但心中總會有些莫名寒意。   他很明白,這次下山,便是最後一次見麵了。   父子之間的會麵,將永遠止步於四次。   要是說不舍之類的情緒,梅恪禮倒還真沒有,最多算是淡淡的悵然?   說不清道不明。   直到微弱的月光探破昏暗的雲層,淅淅瀝瀝的雪停止飄落,梅恪禮才沉著臉再次上山。   不為別的,聽幾句遺言也好   最起碼,梅恪禮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老人還是在那個位置,酒越喝越多,棋桌周圍已經攢了不少的紅泥小罐。   罐子燒喝多了傷身,即便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喝多了也扛不住,何況是風燭殘年的老人?   梅恪禮隨手將棋桌邊尚未開封的紅泥小罐盡數拂去,冷淡的道:“有喝酒這點力氣,留著說幾句遺言也是一樣的。”   老人笑著道:“你若願意進狐岐別苑,想知道的皆會知曉,不必我來說。況且我這身子,喝不喝酒的還有什麼乾係?狐岐山上的梅花悉數凋零之時,我這株老梅豈能獨善其身?”   老人艱難的支起盤坐在地的身子,緩慢的撿回幾個還餘著殘酒的的破碎小罐,抬手慢慢的湊到嘴邊。   對於他來說,這酒再好不過,已喝了一輩子。   年少時曾許青鬆之壽,普濟南北天下,合該有罐子燒佐之。   如今歲年不永,便在這兩個月裡將罐子燒喝個飽,身在黃泉之時也好有故國酒氣傍身,總算不至寂寞。   梅恪禮沒有再阻止,他也知道老人所說乃是實情。   “那座別苑不是我的,我亦不願入,由你來說是最好。”   老人定定的抬起頭,望著眼前其實有些陌生的兒子,嘴角微動。   “我這一生不算長,但卻風雲際會,若你願聽,講起來恐怕要月餘才夠。”   梅恪禮沉沉點頭。   “你隻管講便是,隻有一點,我要先知道方圓與木易的事,我平生最不願者,便是與人為槍,這是第二次。”   老人眼中帶著幾分歉意。   剛想要說些什麼,卻被梅恪禮回首止住了。   “莫要再提。”   老人自嘲的笑了笑,道:“也罷,手談一局?”   梅恪禮望著身前棋桌上的零散棋子,揮開袍腳坐了下去,道:“這是方老頭兒的棋,我接著下下去即可。”   老人皺起眉頭。   這盤棋不同於尋常棋局,五十年布局,凝聚了太多的果運,執棋者將來便如此時的自己,受盡反噬。   梅恪禮隨手拿過裝著黑子的棋盅,不由分說的撚子落子。   老人臉上表情很是怪異,似哭似笑。   這黑子原本是自己的。   他沉默著將白子落在各個角位,這是麻衣老人的下法。   老人雖然是個臭棋簍子,但與麻衣老人一同博弈了幾十年,對於後者的棋路可謂是了如指掌。   “這一局執黑子者,需占據右上星位。”   梅恪禮充耳不聞,黑子交替錯落間朝著天元白子團團圍去,竟然是放棄了這大好的局麵,不取勢而爭地,將弈者大忌的中腹作為中心。   老人長眉如老樹根一般虯結。   “你如此下法,隻怕將來九死一生。”   梅恪禮將黑子翻轉於指尖,隨意的道:“無妨,總好過你的十死無生,與我對弈者畢竟不是方老頭兒。”   老人笑了笑,繼續占據棋盤四角。   “既然是你下,那便由得你了。”   梅恪禮忽然皺起眉頭,注視著棋盤上自己被囿於一地的黑色大龍,以及天元之處四塞無氣的白子,心中有些戚戚然。   那個少年當真無救?   “不棄可否?”   老人微微搖頭,道:“方杞子行棋從不反復。”   梅恪禮沉下臉,手中黑子依舊落於中腹。   已至中盤。   老人落下的白棋已經占據了整個十九道棋盤外勢,此刻,就算剛剛學棋的童子也看得出來,在梅恪禮的一係列昏招之下,原本必勝無疑的黑子已無取勝之機。   縱橫一道,向來講究勢高而圍廣。   如梅恪禮一般執著於中腹者,幾乎便是引頸待戮。   隻是天元白子終歸再無活路。   梅恪禮大袖拂去桌上的棋子,沉沉道:“此子不可棄,此局勝負,我梅恪禮一肩擔之。”   老人沒有在意兒子打亂棋盤的做法,老眼之中有些喟嘆意味。   “為白紫?”   梅恪禮搖搖頭,而後指著自己的左胸。   “也是為了良心。”   老人臉上第一次浮現出怒意,這件事太難,代價也太大。   梅恪禮可以承受得起,他不行。   “你想做下一個梅允常?狐岐城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有你的兒子。”   梅恪禮冷然道:“遇春與我不同,我與你更不同。做梅允常無可無不可,我隻是想做個俯仰無愧的人罷了。”   老人被他這一番話噎住了,隻得長長太息。   “過些日子,將你母親的墓遷上來吧。”   梅恪禮霍然起身,道:“不必!”   老人再度撿起一個破碎的紅泥小罐,借著刀子般的辣勁兒道:“這是她的願望,雖然她沒說過,但我心知肚明,春回之時,我向她賠罪。”   梅恪禮冷硬的道:“你就那麼一個我能看得上的地方,怎麼,死了連紙錢也不想要了?”   老人嗬嗬一笑。   “你不是說了嗎,做不做梅允常無所謂,我有愧於你母親,臨死前做他一回人有何不可?”   梅恪禮臉上風雲變幻。   良久良久……   他起身走出涼亭,探出手,任由昏暗的月光灑落在掌心。   老人丟過來一枚梅花模樣的令牌,非金非玉,握在手中寒意徹骨。   梅恪禮大步走了出去,邊走邊道:“他們明日上山,我過幾天再來,有位客人造訪。”   “此子不可棄!我……不會死的。”   老人輕輕點頭,目光始終落在那道挺拔的背影之上。   不知何時,當年掌心的小小幼童竟已經長出了一對寬闊的肩膀。   梅恪禮最後一句話順著寒風飄進涼亭。   “十日之後是個不錯的日子,我自己將她帶上來。”   老人怔然不語,眼中瑩光閃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