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蘭文城獨占了文筆峰之陽,相比於山陰的三清臺與大雄寶殿,就顯得異常空曠。 元聖銅人所在之地是一片小廣場,周遭階梯密布,像張巨大的蛛網一般,城中有不少經卷樣式的小筒樓,每一棟樓裡都散布著三三兩兩的蒙童,還有孟彠從心行城帶來的十幾個門下弟子各自教授學問。 放在以往,儒家君子主持文城之時,這樣的景象幾乎不可見。 孟彠雖然沒能在文城中的牒錄上為自己的名字添上君子的名頭,但他的學問同樣不可小視。同時,心行城而來的這位掌院最大的本事並非其學問,而是處理瑣事的本事。 這也是心行城現任主事者將他外派到文城的主要原因。 說起來,心行城裡其實並非一團和氣。 聚在一起的讀書人多了,自然就會漸漸地分門別類。 同是修隱世書的讀書人,也仍舊有著不同的理念,素來文人多意氣,心行城大大小小估計得有七八個派別。 儒家君子所在的支脈與孟彠所在支脈不同,兩者之間不僅稱不上和睦,反倒有些緊張。 這是因為二十年前,心行城出了一件爭議極大的事情。 心行城文祠錄下了心行城六千多年的所有聖人、賢人、君子以及掌院的名字,其中聖人有四位,賢人七十五,君子八百,掌院則有數千。 別看心行城文祠裡名牒很多,但對於心行城內的白衣讀書人而言,坐進文祠乃是一等一的大事,就像全變城士子想進武廟一般。 二十年前一樁公案。 以儒家賢人羊祜在心行城文祠中的去留為引,心行城各脈之間轟轟烈烈的打起了口水仗。 結果就是,作為心行城六千年第五人的酒賢人羊祜在兵解五百年後,被移出文祠。 薑不器、陳三三兩人從玉露樓南下匡山,大鬧心行城,一把大火燒去了文祠半數名牒。 這才有了心行城大小禍害的說法。 陳三三自請離開心行城,從此不知去向,兩月前攜夫帶女方歸。薑不器被發配且蘭,到了這鳥不拉屎的且蘭文城之中,二十年未歸匡山。 孟彠與薑不器也是在那時相識。 至於原因嘛,當然是孟掌院作為理念不同派係中的一員,被師姐弟兩人狠狠地揍了一頓。 不過孟彠並不記這個仇,他雖然也力主將羊祜挪出文祠,但卻不是因為派係之爭,而是為了南北天下的穩定。 羊祜兵解後的五百年間,越來越來的讀書人北上,想要打開天關。 在孟夫子看來,南北天下穩如泰山六千年,也將千秋萬代的安穩下去,若是擅開天關,關外妖孽一擁而南下,屆時橘枳兩洲皆會陷入死地之中。 心行城乃至整個儒家都承擔不起這樣的後果。 孟夫子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因此在二十年前便已經身為掌院的他揮筆作就了一篇洋洋灑灑的論羊祜書,這才使得心行城取締羊祜文祠地位的爭論愈演愈烈。 這篇文章裡,孟彠歷數酒賢人羊祜開關之說的諸般危害,爭取了不少的支持者,原本勢均力敵的兩派也因他這一篇文章而失衡。 就算說孟夫子是當年之事的半個主導者也不為過。 隻是孟夫子並不如此覺得,在他看來,羊祜同樣是位值得尊敬的前賢,但這不意味著孟彠就要跟在他的身後拾其牙慧。 同樣的,孟夫子雖然被薑不器與陳三三以一種極為恥辱的方式打了一頓,但從心底來說,他確實沒有任何怨言,也不曾對這兩個學問已經遠遠超越自己的後輩有什麼意見。 他反倒是很欣賞這對師姐弟。 二十年前處理二人之時,孟彠還曾站出來為他們說情,這才使得薑不器甚至沒有被心行城除名,就連陳三三也是自願離城。 孟彠一直認為師姐弟兩人將是心行城下一代的大河砥柱。 這次來文城,除了白發君子的囑托,也不乏他自己要來見薑不器一麵的原因。 在南下前的最後一天,他去拜訪了剛回心行城的陳三三,閑談不甚歡,但卻解頤。 就差薑不器了。 這二十年中,他一直在關注且蘭文城的動向,心中不免會有諸多失望。 直到親身入了且蘭文城,親眼見得社稷方鼎中即將滿溢的文運之時,積攢二十年的失望化作一聲意味難明的輕嘆。 此時他才知道,當年那個怒發沖冠的心行城最年輕掌院真正蛻變成了一代儒家君子。 也是這時,孟彠才真正認可了薑不器的君子之名。 且自愧弗如。 弗如遠甚。 儒家君子心比天高,孟彠是知道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所以對於他傳回心行城的信中提到的弟子方圓,孟彠抱著極大的期待。 這些後輩人,都將是心行城坐鎮長淮正中的底氣。 此次初見,孟夫子其實並未發現方圓的出眾之處,起碼沒有他想象中能媲美薑不器的風采。 但歷經七八十年的歲月輪轉,他早已不會對任何人和事輕易做出論斷,自己的眼力未必就趕得上如今的薑不器。 孟夫子不會如有些人倚老賣老,自以為在後輩人麵前高人一等,在他看來,越來越多的心行城讀書人能超過自己,甚至將整個文祠填滿,那才是再好不過。 惟其如此,他才會真正認可賢人羊祜的開關之說。 孟彠望著久久佇立在元聖銅人麵前的黒瘦少年,道:“跟我走吧,你家先生讓你來定是有事要做,一會兒說與我聽聽。” 方圓點點頭,牽著小浣娘和老馬亦步亦趨的跟在老夫子身後。 他小心地打量著身前一板一眼又帶著幾分飄然不群的孟彠,心中親切感倍增。 …… 狐岐東,歸定山。 儒家君子找到了一個同齡人,一名琴修,名為墨銘。 還人情而來。 一個丹青琴修,一個臨階劍修…… 天差地別,相談甚歡。 墨銘正在撫琴待客,七弦彈指間,儒家君子若有所感的望向西北不遠處的一座高峰,眼神悠悠。 墨銘雙手按住琴弦,道:“薑兄,來都來了,不回文城看看?” 儒家君子搖搖頭,灑然一笑道:“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