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青羊觀。 內殿天井中,一個少年道童端坐在八仙桌前,一手執筆,一手拿符,正畫著符籙。 從後麵望去,道童小腦袋不時往下一頓,似是在畫符中,有了什麼體悟。 內殿二樓左廂靜室窗戶悄然打開,一位身材高瘦的長須道人探出頭來,遠遠望了這邊一眼,不由嘴角含笑,他回頭朝室內打坐的五師弟道,“大比將近,玄靜的跳脫性子收斂不少,幾天前,他還說似快跨過洞靈境門檻,能不能趕在大比之前破境,就看他的悟性了”。 五師弟沒回他,卻是手捏道指,功聚雙目,雙瞳霎時變得漆黑深邃,同一刻,天井八仙桌上,一杯茶的茶水表麵,漸漸變得平滑如鏡,“鏡”中緩緩浮現一對漆黑眼瞳,“看”向用功中的玄靜…… “道首師兄,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麼放心,美玉再好,不琢不磨,終難成器啊”,五師弟揉了揉眼,眼睛已回復平常,“我看玄靜在大比前,能不掉一兩個小境界,就很不錯了。” 沖微道人看到師弟苦苦憋笑,大感不妙,一甩袍袖,噔噔噔沖下樓,直奔天井。 轉到玄靜正麵,太清派道首隻覺一股無明業火直沖腦門—— 玄靜以手支頤,呼吸緩慢細長,腦袋瓜不時下頓,一副好夢正酣模樣,偏偏又“睜開雙眼”。一雙秋水剪瞳,在白娟之上畫得活靈活現,白娟“明眸”貼在眼皮上,除了眼珠不能動,晃眼一看,恰是個定睛專注之人。 那隻毛筆倒是一直在畫符籙,不過執筆的卻是個點靈紙人,在黃紙上胡畫一通…… “混帳!”沖微道人一聲怒吼,睡得美滋滋的玄靜赫然驚醒。 道童養氣功夫了得,臉色平靜,氣息如常,雙眼一睜,白娟畫就的“假眼”不翼而飛,接著單手捏訣,作弊紙人與塗鴉黃紙就被收入袖口,自己則提筆蘸上朱砂,畫起六甲陰陽符。 從沉睡境切換到畫符境,整個過程一氣嗬成,滴水不漏,要不是沖微道人剛才一直站在對麵,還真會以為是自己眼花,錯怪了徒兒。 沖微道人冷哼連連,“玄靜!你修習好生刻苦,睡覺時都不忘用功。” “沉浸”於畫符中的道童,似才發現師父到了跟前,立馬恭謹回話,“師父過獎,弟子近來愈發有破境跡象,隻是差些體悟,或許就在六七日之間,就能晉升洞靈境。” 沖微道人氣不打一處來,“眼前就是論道大比,三天前,你說的可是,五日左右或能悟道破境,今天就改口了,變成了六七日?” “徒兒心中也著急,所以才試了種新的悟道之法。” “哦?”沖微道人挑眉冷笑,“像剛剛那般,在夢中晉升洞靈境?” “祖師爺說清靜無為、大道至簡,徒兒就想著,試試無為之法,是不是有助於破境。” “清靜無為是寡欲煉心、無為而為,不是你這樣蹉跎時光、白日酣睡!難道這就是你說的,破境之道三千,我自不拘成法?” 道童轉了轉黑亮眼珠,賠笑道,“師父息怒,弟子再加把勁,爭取在大比前破境。不過,就算弟子沒能破境,以知凡境參加大比,一樣能為我們太清派爭光,師父你是了解我的……” 沖微道人心忖,自家這個弟子,雖聰慧異常,卻也出奇憊懶。剛剛還在酣睡,一問起又大話不斷,想起在道童母親麵前,曾許諾“必升洞靈”,心下煩躁,問道,“你真有破境跡象?” 道童嘆了口氣,似對師父的懷疑不太高興,微一沉吟,捏出一個道指,功運雙耳,側頭閉目,似在認真聆聽什麼。 沖微道人見狀,既感欣慰又有疑惑,難道玄靜真悟出了“役感”? “役感”是通靈境特有能力之一,不僅能混使形、聲、聞、味、觸這五感,還能大大延伸五感的感知範圍,甚至借物通感,剛才沖微的師弟,施展“借茶遠窺”之法就是如此。觸摸到通靈境門檻的人,會逐漸有些“役感”體悟,其中天資超凡的,還能提前悟出“役感”之道。 不一會,道童睜開眼,神色尷尬,“師父,我聽到五師叔剛剛說你壞話……” “他說什麼?” “他說師父你老糊塗了,才會把心思花在我這塊朽木上。還說你太慣著我,沒為太清派贏下大比考慮。” “什麼混帳話!”沖微道人本就氣躁,聞言一點就著,他回身向樓上靜室走去,同時留下一句話,“要是你編排五師叔,就給我抄上二十遍《洞靈真經》!” 道童一臉輕鬆的攤手聳肩,提筆繼續畫起符來。 很快,二樓靜室傳來師兄弟爭吵之聲,接著五師叔一臉不悅出觀而去,路過天井時,還滿是狐疑的盯了道童一眼,心忖,沒道理,那些不過是我心中念頭,又沒說出,就算玄靜悟出“役感”,也沒理由被他聽到心聲啊…… 埋頭畫符的玄靜,抬頭望了望五師叔的漸遠身影,喃喃道,“五師叔你那點心思,平時都掛在臉上了,很難猜嗎?” 京都皇城夾道。 翊衛府大將軍劉辰正趕著進宮,要向陛下稟報剛收到的鳶書密信——據北方翊衛眼線的探查,忽勒六大部族中的瀚剌裡部和赤烏克部,近期頗有異動。 這兩大部族不僅頻頻騷擾邊境,還大肆置辦軍械,一副火熱備戰模樣。還有更驚人的消息,在兩大部族近期添置的一批軍械中,竟有大炎軍用的明光刀、明光鎧! 不僅私通敵國,還盜賣本國軍械資敵,這是夷九族的滔天大罪。劉辰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到底是什麼人,敢冒著被天下人剝皮啃肉的慘烈結局,乾出這等齷齪勾當。 若是貪墨的話,官場裡有著大把機會,完全犯不著盜兵資敵。查,必須嚴查,把工部軍器局那些昧了良心的大小蛀蟲全都挖出來! 心中正自忿忿,劉辰忽然見到一名宮女,從前方一條支道裡轉了出來,走進夾道,手中捧著檀木托盤,托盤上有數個玉盒。 那宮女抬頭見到迎麵走來的劉辰等人,趕緊退避一旁,手肘卻不小心撞上夾道紅墻,手上吃痛,托盤歪斜,幾個玉盒跟著傾倒於地,其中一個玉盒裡,跌落出一副絹畫,微微滾動小半圈,便被利落收起,那宮女向劉辰等人行完一禮後,匆匆離去。 雖隻短短一瞬,但以劉辰易髓期頂尖高手的目力,已看出一些不尋常——青墨重彩山水、紅線繪路、褐色地名……這絹畫的繪製手法,怎麼和《九邊圖》形製酷似? 大炎邊鎮軍防圖,統稱為《九邊圖》。一個宮女,怎會帶著這種以軍防圖手法繪出的絹畫?那個褐色地名“酒羊”,又是什麼地方? 見劉辰緊盯宮女背影,身旁帶路的侍衛乾笑道,“大將軍勿怪,這個永和宮宮女,一直都毛毛躁躁的,入宮時間不算長,打翻打碎的東西,可是不少,別理她,麵聖要緊……” 永和宮?劉辰蹙起濃眉,問引路侍衛,永和宮可是秦貴妃的居所?那侍衛點點頭。劉辰似是隨口一問,“聽說這秦貴妃深得聖眷,又是異國來的公主,恐怕不太好伺候吧?”。 見四周無人,侍衛小聲回道,“秦貴妃待人溫婉,備受宮中愛戴,隻要別沖撞了貴妃本國的一些風俗就好”。 劉辰點點頭,繼續埋頭趕路,腦中卻冒出幾個字:羅桑國,大公主! 京都,神機營。 統帥霍桓拿起一份剛調取的陳舊卷宗,打開看了看,又展開一張取自神木鳶腹內的紙條,放在卷宗之上,凝神看了半響後,眉頭皺得越緊,似有什麼難以決斷之事。 他揉了揉眼眶,招呼一旁心腹,“你也來看看,這兩份腰牌圖案,形製是否無二?” 那心腹遵命上前,仔細比較了好一會,才篤定道,“屬下認為,形製完全相同”。 霍桓聞言點點頭,沉吟不語。 那心腹想了想,開口道,“四年前,康王到上林圍場狩獵,卻在歸途中遇刺身亡,我們神機營協同勘案,搜遍刺殺現場,找到的幾樣可疑物事中,就有這樣一個腰牌,兩麵分別刻著‘辛’、‘九’二字,如今又多出一個相似腰牌,屬下有個想法,或許值得統帥一聽”。 霍桓示意他繼續說,那心腹道,“屬下推測,這腰牌上的文字,也許並非姓名,此前我們曾懷疑過刺殺者可能叫做辛九,如今想來,這個辛九或許並不存在!” 霍桓目光不離卷宗,臉色平淡,隻緩緩說道,“就如同,天字一號房。” 那心腹點頭道,“正是如此,丁、辛並不是姓,而是取自天乾,用來計數或分類,二、九同樣是計數,就像是客棧的天字一號房和地字五號房一樣,隻是為了方便區別。” “還有呢?”,霍桓追問道。自己這心腹心思縝密,斷不會隻有這點想法。 “屬下大膽妄言”,心腹接著分析道,“鳶書上說,漓陽那位佩戴腰牌者,為一中年男子,且會些極火炎功,此武道功法屬火,而丁在天乾中,既屬火,又為陽性……” 順著心腹思路,霍桓不自覺間接過話頭,開口分析,“辛屬金,為陰,按你的意思,辛九那麵腰牌的主人,修習的是金屬性武道功法,而且,還是個女的?” 見心腹點頭,霍桓心念急轉,四年前康王遇刺一案,三司會審之後,認定主犯是忽勒的金刀刺客尼劄莫,從犯則是京郊幾個悍匪惡盜。然而,這樁“鐵案”在協辦者霍桓眼中,卻是三司找不到真兇,又迫於十日緝兇之限,才搞出的胡亂搪塞之法。 也不能全怪三司無能。此案中,神機營同樣倍感掣肘。 神機營不僅掌管著大炎機關製造術,還是朝廷最靈敏的耳目,然而,協助勘案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神機營一直少有貢獻,現場留下一個可疑腰牌,製作材質極其罕見,被譽為“巧匠魁首”的神機營,也隻能分辨出五種材質中的兩樣:琉璃冰精和寒玉髓鐵……挫敗感同樣不小。 “結案”上稟後,誰也沒想到,痛失皇子的建隆帝萬分震怒,決意北伐,加之次年初春,忽勒又來劫掠邊鎮,終致戰事爆發,直打到白鷺關大戰大炎慘勝方止,大炎國力亦由盛轉衰。 康王遇刺一案的真兇到底是誰,從此成了霍桓的心頭刺,此賊蓄意挑起戰事,其心可誅!如今見到相同的神秘腰牌,霍桓似見到了撥開昔日疑雲的良機。 不過,康王案早已塵封,沒有足夠人證物證前,霍桓也不會傻到去冒失翻案。當前要務,是找出真兇線索,再順藤摸瓜,查查有沒有幕後黑手,一旦拿到確鑿證據,再去稟報陛下不遲。 霍桓和心腹低語一番,給他安排了一個秘密差事,簡要來說,就是帶上幾個嘴嚴的,去漓陽一趟,暗中監視鳶書裡說的那個酒肆跑堂,看能不能查出些線索,要是不能,也別打草驚蛇,留下人手盯住“丁二”,看有沒有人主動接近他…… “等等,還有一事”,霍桓叫住轉身欲走的心腹,道,“離京前,你先去一趟內務府,想個法子,把當年隨康王出獵的侍從名冊,抄一份給我,裡麵或許還有些蛛絲馬跡。記住,此事同樣要暗中進行!” 心腹應諾離去,房內頓時安靜下來。“篤、篤”的叩指聲清晰響起——霍統帥輕叩紙條,心中無端生起一絲不安,胡鴻老弟,你這次帶來的,是禍還是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