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蘇皓百無聊賴的養傷。 李捕頭打板子的手藝不錯,蘇皓屁股上看著皮開肉綻,其實全都是些皮外傷,大夫來看了,也說問題不大,養個五六天就能痊愈。 午後困意上湧,蘇皓隻覺眼皮漸重,昏昏欲睡。忽然房門被人推開,一向文靜的妹妹月曦,竟然風風火火的走進來,倒把他嚇了一跳,睡意頓時消散大半。 “月曦,慌什麼,有人喝酒不給錢嗎?” “大哥,羅教習被娘親給辭了。” “咦?難道是嬸嬸終於發現,定武不適合修習武道?” “不是,娘親讓我去收拾羅教習房間,說要給新教習住。” “新教習?去哪找的,嬸嬸又下了多少血本?” “娘親說,新教習是淬骨期高手,她沒花半分銀錢,就招攬到了。” “……” 聽月曦說完來龍去脈,蘇皓隻覺五體投地,嬸嬸,還是那個嬸嬸啊! 一炷香之前。流蘇酒肆大堂。 聽完女掌櫃的問話,老者依然笑瞇瞇的,“掌櫃連我二人來自哪裡,去向何方,尚不知曉,就出言相留,不怕會引狼入室嗎?” 女掌櫃道,“別的不敢說,我這個當掌櫃的,看人很少會走眼。兩位和我侄兒不過見過一麵,卻願意幫他洗冤脫罪,這樣的大恩人,要都是豺狼虎豹,那整個大炎,就沒幾個好人了。” 說罷女掌櫃眨眨動人的丹鳳眼,“老人家來漓陽,是碰巧路過嗎?” 聽老者說起,他原是漓陽本地人氏,離開多年,此次算是回鄉省親,剛到故土,就遇上了蘇皓殺官的蹊蹺事。老者在漓陽本有老屋,但已轉做他用,老者原本打算,先投個客棧,後麵再慢慢尋一處稍大的宅子,買下安住。 女掌櫃聞言,笑容燦爛,像拜年的黃鼠狼,“客棧多不方便,我們酒肆後院,還空著幾間廂房,整潔乾凈,您二位要不嫌棄,就暫時先住下來,安頓了再去慢慢找宅子,您看如何?”。 老者本欲推辭,又聽得女掌櫃熱情表態,“老人家,這醉天香,隻要你住在酒肆一天,就給你管夠,不收你一文酒錢。” 正有些意動間,又見到家仆胡鴻沖自己點點頭,老者順勢改口,“也好,那就打擾掌櫃了。掌櫃的如此盛情,莫非還有其他事要說?” 女掌櫃微笑道,“老人家慧眼,我的確還有一個請求,就是您身邊這位胡高手,如果有閑,想請他抽空指點一下我家小兒定武,他有些天資,就是沒個好師父,才一直卡在煉體期。” 老者和家仆低聲商議幾句後,才對著女掌櫃點了點頭。 得到滿意結果,女掌櫃笑靨如花,讓月曦趕緊收拾廂房,恨不得二人立馬住進去。 等到女掌櫃告辭離開,老者問向胡鴻,“你一向怕麻煩,怎麼會同意教習的事?” 胡鴻低聲道,“這酒肆不簡單,跑堂的那個,就是淬骨期武修。還有殺官一案,也讓我有點興趣,蘇皓可能是真兇傀儡。巫教迷傀術、道家移魂法,都能把人變成傀儡,不過,無論是製造神魂迷境,還是抽魂易魄,施術耗時都在盞茶以上,絕非瞬息間能完成。” “而且,施術之時,神魂震蕩會引起魂力波動,可在蘇皓殺人時,我在現場並未感受到。蘇皓沒有修為在身,就算作為傀儡,按理說也敵不過武吏,他卻能瞬間暴起殺人,其中關竅,我一直沒想明白,答應做她家教習,是想留下來,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麼。” 老者默默聽完,不再言語,仰起脖頸,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京都南郊。 由西往東流經京都的鳴玉河,朝東南分出一條支流,於南郊十裡處,流經一大片梨樹林,花期一過,河畔梨花紛紛墜落河中,潔白如雪隨波而流,有如碎冰浮水,風景獨美。這條支流因而被百姓叫做梨花溪,到了兵部郎中(掌管天下地圖,有勘正地名之權)那裡,覺得太俗,大筆一揮,改成了湧冰河。 湧冰河畔,有座小小的梨花觀,平日裡來進香的人不多,正是喜歡這裡的清凈,通明道人才挑了這裡掛單,倏忽間就過了近一年,來往香客見到觀裡,多出個其貌不揚的微胖老道,說話和氣,臉上總掛著淡淡微笑,誰又能想到,眼前這人,竟是道家玉清派的道首? 日上三竿。通明道人悠悠醒來,簡單梳洗後,踱到觀後的禳星臺。遠遠就見到弟子玄逸,已在臺上靜坐觀想。 通明道人走近一身藍衣道袍的玄逸,負手遠望,隨口問道,“洞靈境體悟的如何?” 玄逸苦笑道,“徒兒愚昧,雖感覺隻差一線,但就是沖不過那層阻礙。” 通明道人的圓臉上,見不著一絲遺憾神色,“不急,你已是進步神速,為師當年沖擊洞靈境,用了兩年,晉級神合境,又花了十多年。你隻要用心,破境自會水到渠成。” 玄逸臉帶愧色,訥訥道,“徒兒怕在論道大比上,給師父丟臉。” 一甩手中拂塵,通明道人笑道,“輸贏在天,順其自然就是。你要是輸了,無非是我們玉清派,繼續聽太清派和上清派師兄們的吩咐,道門三清,本是一體,無妨”。 大炎開國以來,就頗尊道教。而偌大的道門,於一氣化三清之後,分為了三派:上清派、太清派、玉清派。三派雖都秉承清靜無為、道法自然的教義,但落在行動上,卻大不一樣。 上清派一直和大炎朝廷走的很近,熱心國事,是道門中另類的“有為”,據傳近幾任上清道首,都有將道教推至國教的理想。玉清派是堅守教義的典範,一切順其自然,主打一個不爭。太清派則介於兩者之間,是否無為,爭與不爭,要看時下形勢,才能定下。 三派各行其是,要是遇上與整個道門都相關的大事,該聽誰的? 論道大比正是為此而生。論道大比每五十年一次,由三派各挑選幾名天資上佳的弟子,從祛塵境開始培養,以一年為期,期滿後,再從中擇出最出眾的兩名弟子,三派共六人,輪流互比,最終勝出的,將在未來五十年裡,擁有對道門大事的決策權。 論道大比,看的是境界高低,歷屆大比裡,最出色的弟子,一年內,也隻能堪堪沖到洞靈境。而在道門裡,洞靈境弟子,已如同武道中的淬骨期修者,算得上是初登大道—— 道家修行,注重的是法自然、察天機、強魂魄,明術法。按修為高低,分為祛塵、知凡、洞靈、合神、沖虛、太玄等幾大境界。祛塵境,離塵別俗,修心覓道。知凡境,魂魄略強,能禦小術。洞靈境,五感通役,道法小成。合神境,魂魄歸一,神魂內省。沖虛境,暗窺天道,念動變生。太玄境,以身合道,言出為法。 由於道門分支太多,悟道方式五花八門,由丹、籙、器、術等途皆可入道破境,因此道門雖也講究修養魂魄,但自身魂魄強弱,並不完全和修為高低掛鉤。 大炎立國之前,道門裡能登頂太玄境的,隻出過一個道陵真人,此後不知何故,連能破境到沖虛境的都很少。如今上清派因為出了個沖虛境道首,道門聲望已遠勝其他兩派。 躺了兩天之後,蘇皓就恢復得差不多了。 為了不讓大夫的臉被打的太疼,他還特意多躺了一天,繼續到點就吃,吃飽就睡的幸福生活。 不過,蘇皓的幸福感,從他主動結束躺贏生活後,就直線下降。 在酒肆裡走上幾圈,蘇皓發現,以前整個酒肆好歹就他一個閑人,這獨一份的幸福感,如今被新來的兩個閑人,打碎得連渣都不剩。 那個叫胡鴻的,動不動就讓定武紮上兩個時辰馬步,自己卻跑去和丁二叔卯上。有次天蒙蒙亮,丁二叔打開酒肆大門,打掃門前空地,胡鴻熱心上去幫忙,兩人在門口,為一把掃帚爭搶到頭冒白氣,還是互不相讓。 酒肆客人常常能看到,兩人紮馬抵腳,各持掃帚/碗碟/桌椅的一頭,一個口中說放著我來,一個木著臉大搖其頭。蘇皓忍無可忍,“你倆想讓酒肆破產嗎?都弄壞多少東西了!” 比起喜歡找丁二叔麻煩的胡鴻,老者則更讓蘇皓頭痛。尤其是在酒肆看書時,一定要防火防盜防老頭,不然的話,人形蒼蠅耳畔飛舞警告…… 蘇皓喜歡看書。他雖天性愛玩,啟蒙卻是半點沒落下,這事嬸嬸得記頭功。 蘇皓啟蒙是在嶺南書塾,漓陽縣不少普通百姓,都會把孩童送到那裡讀書識字,倒不是那裡的書塾老師更加博學,而是因為老師收的束脩很少,遇到貧苦人家,還會直接免掉。 這種好事,嬸嬸萬萬不會錯過。她特地弄來一件爛兮兮的百衲衣,讓小蘇皓穿上,還教他冒充孤兒,上門跪求柳老夫子,那股可憐勁兒打動了老學究,小蘇皓免費進到嶺南書塾。 蘇家兩兄弟知道後,雖也責怪了嬸嬸幾句,卻也不好讓小蘇皓再去澄清家世,加之回家就少,乾脆閉眼裝不知道,讓他繼續在書塾求學,總比天天外麵撒野強。 仗著自己聰穎,蘇皓這書塾去的,有一搭沒一搭,學業雖落下不少,文章依然寫得遠勝同窗,在書塾課業裡,還常冒出些新奇之語,備受柳老夫子喜愛,對他的逃課也不追究了。 自從被當堂杖刑後,蘇皓滿肚子不服氣,去書塾也勤快些了,做起課業更加認真,嬸嬸見了老懷大慰,臭小子終於開竅了,得給蘇家先祖多上幾炷香,感激祖宗保佑! 蘇皓屋內青煙裊裊,那是嬸嬸破費買來的寧神香,他則咬著筆頭,望著半開窗戶出神,全沒注意到身後站了一人,正默默看著他寫了一半的策論文章。 “存仁厚之風,行寬大之政;公用舍以精吏治,慎科責以正士風”,身後之人在心中把蘇皓文章默念了幾句,不由嘆出聲來,“唉……”。 蘇皓豁然驚動,不用回頭,已知道是誰,恨恨道,“方老頭,你屬貓啊,走路不帶聲的,進別人房間還不敲門,書都念到狗肚子裡了?” 站在蘇皓身後的,正是公堂上為他辯解的老者,老人家自稱姓方,嬸嬸叫她方老。 方老喜歡盯著蘇皓舞文弄墨,見他稍有寫錯或用典不對,必定會在蘇皓耳邊巴拉巴拉糾錯老半天,讓他備受折磨,見到老者就頭痛,乾脆喊他方老頭,老者對此也不以為意。 “你文章中的一些想法”,老者認真贊道,“已勝過如今朝堂上的一些酒囊飯袋。” 蘇皓半個字也不信,“方老頭,又拿我開心,大炎哪個大官,不是書山裡跑出來的贏家?” “書讀的多,反倒可能讓人腦子僵化,拘泥死書。朝堂之上,多的是墻頭草和死腦筋,缺的恰恰是這篇策論中的犀利諫言。” 蘇皓聞言大笑,“哈哈!難得你誇獎一次,你的眼光,我覺得比當朝閣老都強,聽你這口氣,真在朝堂上呆過?是正幾品啊,方老頭?” 老者沒回他,而是拿起一篇寫好的《訓兵論》,翻看一遍,品評道,“不錯,對兵事的見解很獨特。‘理兵也,必能稽私役之卒,征賄求之將’,沒想到你沒經歷軍伍,竟也能看到軍中時弊”。 蘇皓心忖,方老頭你是門縫裡瞧人了,我雖然沒從軍征戰,不過北征大軍時常經行本縣,看得多了,自然知道軍中那些招募來的士兵,有多懶散,多是為了騙點糧餉,軍中還盛行溜須拍馬,整天被手下捧上天的軍官們,哪有什麼真本事? 正洋洋自得,卻聽老者話風一轉,“雖然你寫的頭頭是道,隻怕也是個紙上談兵的把式。” 被直戳到軟肋,蘇皓隻得硬撐臉麵,“你知道什麼,白鷺關大戰時,如果不是我年紀太小,早就和我爹一起上陣了,立下戰功,說不定如今總旗都當上了。” “哦?”老者笑道,“白鷺關大戰,你爹是何官職,可有立下戰功?” “肯定有,等他們回來,不就知道了。我爹和三叔是嚴總兵手下的參將,憑一身戰功升上去,哼!不是京都那些將門犬子能比的。” “還沒回來,咦?”,老者訝然,“莫不是嚴堃總兵麾下的蘇氏雙虎,叫做蘇成和蘇方?” 蘇皓奇道,“方老頭,你怎麼知道他們名字?蘇成就是我爹。” 老者默然片刻,才道,“據兵部記錄所載,三年前白鷺關戰事進行到尾聲之時,嚴堃領命率部詐敗誘敵,不知怎的,途中出了變故,接應之軍遲遲未到,不得已間,‘嚴堃率部回身接敵,一觸及走,每每折兵近百,終至大潰,遂死戰於峪間,餘部盡墨’。” “胡說!”蘇皓憤然道,“你說我爹和三叔都戰死了,那朝廷怎麼不發放撫恤金?是因為兵部也不確定他們的生死!” 老者輕拍蘇皓肩頭,以示撫慰,“我不過是轉述戰事實錄,聽後來收拾戰場的軍官說,峪間廝殺慘烈,敵我雙方屍骸難分,不少還保持著相互搏殺的姿勢……另外,在亂屍之中,並沒有發現嚴堃及他手下幾位將領的遺骸,這沒被找到的五六人裡,就有蘇氏雙虎。” 蘇皓仰首向天,努力抬起頭,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眼眶已濕。 老者緩緩走到窗前,仰望陰沉天空,似想起了什麼,自言自語,“人們都以為是忽勒派人刺殺皇子,令陛下震怒,才有了三年前的大戰。也不盡然,戰事輕啟,羅桑國脫不了乾係。” “啊?”,蘇皓不禁失聲,問道,“南北交戰,怎麼會和西邊的羅桑國扯上關係?” 老者從回憶中驚醒,以手扶額乾咳幾聲,才開口道,“一些傳言而已,也許是以訛傳訛,不管因何戰事爆發,幕後之人的願望都已達成,大炎空耗國力,百姓生活愈艱,新軍羸弱不堪,剩下的,不過是一副好看的大國架子罷了”。 “忽勒今年犯邊漸多,或許就是想試試,大炎雄獅,還剩下多少利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老者正色道,“軍中事,須在軍中得。你要真對軍伍之事感興趣,最好去軍中磨礪一番,說不定,還能打探到一些關於你父親的消息”。 見蘇皓神色間頗為意動,老者側過頭,對著他細細打量幾回,搖頭嘆氣,“可惜,你雖然不笨,但體質一般,都快二十了,連個煉體期的門檻都沒跨進。大炎歷朝名將,哪個不是至少易髓期修為?哎,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蘇皓黯然神傷……是我不想打小練嗎?是嬸嬸舍不得雙倍學費啊! 老者回到後院,見到自家家仆胡鴻,正從行囊裡翻出一個酷似野雁的木製機關飛鳥,他皺眉道,“你怎麼把神木鳶帶出京了?” 胡鴻恭謹回道,“我打算用神木鳶,聯係京都神機營霍統帥,讓他幫著查查丁二底細。” “非皇命及軍機要信,不可輕動神木鳶,你和霍統帥交情雖深,也不該隨意違律。離京之後,不少人都在等著抓老夫小辮子呢”,老者責怪了幾句,見胡鴻一臉沮喪,心下稍軟,又道,“下不為例。” 胡鴻趕緊應承,隨口發問,“那丁二的確有些問題,方老,您在蘇皓那邊可有發現?” 胡鴻這一問,卻把老者帶入一時困惑之中—— 我這是怎麼了?沒事就想去找蘇皓閑扯,這臭小子身上,為什麼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站在他麵前,就會忍不住想教導提點他?雖說他還不算笨,可我沒想過收關門弟子啊…… 見胡鴻在等回應,老者捋捋胡須,淡淡道,“有些發現,不過,還需進一步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