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魂歸來兮(1 / 1)

青瀾紀 一舟淼淼 5709 字 8個月前

漓陽縣,位於大炎京都以北三百餘裡處。每次朝廷北征,大軍開拔都會經過漓陽、武清、固安等北方諸縣,其中漓陽水潤土沃、糧多羊肥,物產之豐盛,遠勝北境諸縣。不少北征將領寧願繞上數十裡,也要帶著大軍從漓陽行過,既可補充軍需,還有漓水釀就的醇厚美酒,為出征之人壯行色。   見慣大軍經過,金戈鐵馬的氛圍在縣城浸淫日久後,漓陽民風同樣慷慨豪邁,不僅以海量豪飲為榮,還好武成風,家中若有能習武的好苗子,不是送去附近門派學藝,就是延請武師到家教習,男兒間好勇鬥狠更是平常,口角之爭動輒變為拳腳相鬥,街頭上常能見到有人倒臥地上,要麼是被打趴下的,要麼是給喝趴下的。   縣衙捕頭李通把街角一名醉漢翻轉成麵朝天,揮了揮刺鼻酒氣,對同伴道,“薑家老三?這鼻青臉腫的,輸給誰了?哼,這酒可灌的不少,你巡過槐西口時,去他家……”,李通話音忽止——一個瘦小身影陡然竄過他身邊,口中喃喃道,“死人了,死人了……”。   李通反手一抓,按住那人右肩,身子一個趔趄,差點被帶倒,怒道,“臭小——小猴兒,你在說什麼?”,那被抓住的圓臉少年,一臉驚惶,等看清了李通麵貌,“哇”一聲就哭了出來,“李捕頭,蘇太黑,不,是蘇皓,被水鬼索命了,在天水瀑……”   “蘇皓?流蘇酒肆的蘇皓?”李通一臉驚愕,“午時我還見到他出城,怎就沒了的?”   聽黎猴兒說清“索命”始末,李通拍了拍少年腦袋,“這個蘇皓,夠倒黴的!這樣,你去蘇家報個信,我回縣衙上報”,少年點頭轉身欲走,又被叫住,“替我給卓掌櫃說聲節哀。”   說完不等少年回應,李通撒腿就朝縣衙方向快跑而去,一改此前巡邏時的懶散模樣,路人紛紛側目,“李捕頭如此著急,難道出了什麼大案?”   剛進到縣衙二堂,李通迎麵就撞見了婁班頭,“班頭,流蘇酒肆出人命了!”   婁班頭當差多年,一貫沉穩不驚,“鬥毆還是行兇?受害者是誰?卓掌櫃有沒有事?”   理清來龍去脈後,婁班頭眉頭微蹙,“既無兇手,就無需縣衙緝查——不過,蘇家人丁單薄,偏偏又遭遇喪子之哀,縣衙有安良之責,去叫上今天不當值的弟兄,跟我去蘇家,幫忙料理後事,你找上幾人,去把蘇家小子屍身帶回來”。   李通腆著臉道,“班頭,我還是和你一起去幫忙的好,帶回屍身的事,不如就近請巡守東門的弟兄代勞,來回更快些”。婁班頭瞧著他哂笑,“哼!你小子的幾錢月俸,還沒被掏空麼?”   李通站定不動,殷勤賠著諂笑,婁班頭翻起白眼,無奈點頭,“好,跟我走!”      新柳巷口,一向熱鬧的流蘇酒肆,從昨天酉時起停業,在外院騰出偌大空地,布置為靈堂。   李通等人昨天幫著設好了靈堂,今天放班後又來幫忙,他們與蘇家的街坊鄰居一起,站在酒肆門口,當起了臨時執事,迎送前來吊唁的客人,來的多是酒肆熟客,見麵又是一番寒暄。   “李叔叔,今天不喝酒嗎?”一個稚嫩童音突然從身後響起,李通轉過身,一把將孩童抱起,“現在沒酒賣呀,小定武,今天馬步紮了沒有?你腿又細了,是不是偷懶了?”   “你才偷懶,我天天紮馬的”,小童急紅了臉,大聲喊道,“討厭!”   逗弄一番後,李通放開孩童,朝院內張望了一眼,回頭問身邊同伴,“卓掌櫃人呢?”   “好像是街坊勸進屋吃點東西去了”,同伴回道,“聽說從昨天起就沒進過食了,這蘇家可真是慘,男丁越來越少,你說,白鷺關大戰都過去三年了,蘇家兄弟是生是死,還沒個準信,撫恤金不發,也沒見人回來,要不是這家酒肆,蘇家這孤兒寡母怎麼活……”   話癆同伴仍在絮叨時,李通遠遠看到從巷口走進兩人,一高一矮,等稍近了些看得分明,兩人頭戴混元巾,身穿魚肚白湖紗道袍,手持長須拂塵,原來是一對道士師徒。那高個道士容貌清矍,雙目有神,須長及胸,一派仙風道骨,那矮個徒兒約莫十三歲左右,麵相甚是聰慧。   李通立馬迎上前去,“兩位道長,可是來為亡者做道場的?來來來,裡麵請!”   高個道士“咦”了一聲,“此地並無死氣,何來白事?”   李通回頭看了看酒肆門頭,白布白花無比醒目,心想這道士莫非是個瞎的,誰會沒事往自家門口掛個白花,不嫌晦氣麼?   “此間事主正傷心呢,道長就別開玩笑了”,李通一臉無語。   高個道士拱手行了一禮,“請問事主可在,貧道有句話,想問上一問”。   李通歉然道,“事主守靈時久,剛剛回房休息,道長有什麼話要問?我可以代傳”。   “這樣啊,貧道不過是想問一下,事主家中之人是因何而亡?”   相同的問話早已答過數次,不過三言兩語,李通就把蘇皓的倒黴事,熟練抖落了個清楚。   “哦?”高個道士輕抖手中拂塵,似來了興趣,“能不能借事主家中三文銅錢一用?”   李通笑道,“小事一件,道長稍等,我這就去櫃臺給你取”。   高個道士接過李通找來的銅錢,轉手遞給了徒弟,“玄靜,你來”。   小徒弟蹲下身,屈起道指將銅錢扣在掌心,再高高拋起,觀察銅錢落下的情況,然後拾起銅錢,再度拋起,如是六次才停下來。   高個道士在一旁微笑注視,見到前四次三枚銅錢都是兩枚正麵朝上,一枚反麵朝上,笑容已然不見,神色帶上一絲肅穆,再見到後兩次依舊如此,他眉頭深深擰起,左手屈起道指,低頭掐算,邊算邊低聲自語,“一卦一變爻,天水乾初九,這卦象上次出現,還是三十年前……”。   沉吟片刻後一抬頭,隻見李通茫然看著自己,道士不由莞爾,拈須問道,“可否借紙筆一用?”。      鎖龍瀑,是漓水九瀑的尾瀑,瀑水本身不算急,不過飛瀑下的十餘裡河段,卻是水流湍急,亂礁叢生,就算是輕舟熟舵,也難保次次平安行過,從九瀑流下的大型漂流物,如斷木等,常會被亂流卷到礁石下,在漩渦中打轉不前,如入網中,鎖龍瀑的得名正出自於此。   初夜時分,鎖龍瀑下遊七八裡的一處河岸,被十來隻火把照亮,一片寂靜中,一個形似野雁的事物沖天飛起,眨眼間就消失在東南方的暗沉天空裡。   靜夜中,河岸邊火把燃燒的劈裡啪啦聲分外清晰,緋衣眾人圍成一圈,滿臉憂色,望著圈中一具浸泡發腫的男屍。   “都給我仔細了,驗明正身,別弄錯了!”,身穿大紅織金麒麟服的統領陰沉著臉道。   “麵目雖有浮腫,不過找熟識的人反復看過了,的確是正主兒”,一位下屬回道。   統領臉色愈發難看,“那東西呢?為什麼不在身上的?給我多搜幾次!”   “大人”,回話那人打起十二分小心,“屬下等已反復搜過數次,真沒找到那東西”。   統領怒哼一聲,“你們以為找到了人,就能立下大功勞?那樣寶貝東西沒找到,國師那邊,該怎麼交代?別看大夥晝夜不休連日辛苦,回去要是落個功不抵過,也不出奇……”。   眼見眾人麵色悚然,統領心中暗嘆,把目光投向東南,“先讓神木鳶回京城傳信,大夥回去能不能留下吃飯的家夥,就看命吧……”。   說完他從懷中拿出那麵鏡子似的渾天鑒,將之放到男屍頭頂處,片刻後那麵渾天鑒開始微微泛出淡淡幽光,極為黯淡的幽光覆住男屍顱頂,看似金屬材質的渾天鑒邊緣竟慢慢向上曲起,緩緩形成一個封閉中空的圓球,將從顱頂逸出的幾團渾濁白光圈禁其中。   圓球剛要閉合成形之時,“鏗”一聲響,球麵突然向內凹進去一小塊,統領撓了撓頭不明所以,他把凹了一處的圓球小心收入懷中,朝眾人揮了揮手,“上馬,回京覆命!”   渾天鑒圓球異變剎那,遠在京都的浮生樓樓頂,驀地傳出一道驚疑之聲,“咦?”。      流蘇酒肆大門前,李通拿著道士“墨寶”,更加確定這人腦子真有些毛病,一張約莫三指長、四指寬的長方白紙上,寫著“初九”、“乾變”四字,卻又分寫在正反兩麵,是要做成折扇兩麵扇嗎?還有,今天明明是六月十六,哪是什麼初九?   見李通拿著“墨寶”發愣,高個道士拱手施禮道,“這張禳災破邪命魂符,煩請事主家人在靈前長明燈燒盡,自會有分曉”。   看著這張不加法印、不用黃紙的“符咒”,李通暗忖,這是哪來的瘋道士,正經道符都不會畫?他冷下臉道,“聽我一句,道長如果不是為做道場來的,就請自便了”,說完轉身進院,隨手將白紙“符咒”丟到一張方桌上,嘴裡嘟囔道,“裝神弄鬼!”。   高個道士身旁那徒兒小臉一沉,秀眉陡立,狠狠瞪了李通一眼,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又偷瞄了一眼師父,猶豫著閉上了嘴,接著黑溜溜的眼珠四下一轉,恰好看到那個叫做定武的孩童正在靈堂逗弄橘貓。   那隻橘貓眼瞳出奇慘綠,懶洋洋地躺在放置靈柩的桌腿旁,偶爾搖動一下尾巴,對孩童的逗弄愛理不理。小徒兒眨了眨眼,遠遠對孩童招了招手,“小弟弟,來,我這裡有香酥糕吃喲”。   兩三句話,加上三四塊香酥糕,就讓定武和那小徒兒成了新交的好友,“哦,死的原來是你大哥呀”,小徒兒又塞給男童一塊香酥糕,“那邊桌上有張寫了字的白紙,看到了嗎?你去把它拿到院子裡,在油燈上燒掉,我就請你吃更好吃的東西”。   聽說還有好吃的,男童撒腿就朝院子跑,一邊往吃著酥糕,一邊去找那張白紙。而在他身後,小徒弟卻是剛被自己師父擰起耳朵,齜牙咧嘴地朝外走去,“輕點,輕點……疼,疼”。   道士“墨寶”在油燈前燃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眨眼就燒去大半,男童正要將剩餘“紙條”扔下,“喵嗚!”一聲淒厲貓叫忽然從腳下傳來,橘貓竟一跳而起,利爪伸出,朝男童胸前直抓而來。   出自煉體者的自然反應,男童扔紙、側身、揮拳,幾乎在一瞬完成,“喵!”又是一聲淒厲尖叫,如離弦之箭而來的橘貓被男童一拳給轟了回去,力量之大,竟把桌腿生生砸斷。橘貓在地上接連翻滾好幾圈,才堪堪站穩,慘綠貓瞳縮如針尖,朝靈堂盯了一眼,掉頭就跑,幾個跳竄,上了墻頭,一縱而下,不見了蹤影。   “轟隆隆……”,塵埃彌漫中,靈柩從斷腿桌上側翻到地,桌上的靈牌、靈果等物事全都翻倒下來,倒黴鬼蘇皓也從棺材裡滾落出來,靈堂剎那間變得一片安靜。   “太可憐了,人死了也不讓安生……”   “蘇家小子這黴運重的,連棺材都裝不下嗎?”   “等等,你看那屍體,是不是動了一下?”   “什麼動了一下,是我眼花了嗎,他坐起來了!!!”   “詐屍了!!”不知是誰尖叫起來,靈堂內的眾人頓時像敗了陣的兵油子一樣,逃為上計,紛紛朝著大門狂奔,潮水般跑出酒肆。   看著瞬間就變得空蕩蕩的靈堂,李通隻覺得頭皮發麻,渾身酥軟,兩腿篩糠似地抖個不停,上下牙不斷打戰,距離門口不過十步,卻不敢走過去,硬是擺出一個麵朝大門,似要發足狂奔,實則靜止不動的滑稽姿態——一隻臟兮兮的手正搭在自己肩上,身後響起的聲音無比熟悉,“李捕頭,這是怎麼了,我家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