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通哭喪著臉道,“蘇小子,冤有頭,害死你的,是漓水裡的水鬼,不是我啊!” 蘇家那臭小子沒有吱聲。 李通哆哆嗦嗦低頭往下看去,隻見兩道淡淡人影投在地麵,心中稍稍一定,“有影子就好,應該不是鬼……”,他大起膽子往肩上摸去,拍了拍肩上的手,溫熱暖和,分明是個大活人。 他鬆了口氣,慢慢轉過頭去,卻見蘇皓左手拉額,吊眉斜眼,舌頭長長伸出,白眼上翻……不像是個淹死鬼,倒像是個上吊鬼來索命! “撲通”一聲,李通仰頭就倒,直接原地去世。 蘇皓忙收了鬼臉,蹲下身去探查李通情況,隻見李捕頭全身僵直,雙目緊閉,再探探鼻息,還好有氣,或許就是驚嚇過度,一時暈厥了過去。蘇皓歉然道,“不怪我啊,你說你一個捕頭,膽子比姑娘還小……” “哼!你膽子夠大,活著就是惹事精,死了還是惹事鬼!”,身後一道如玉佩撞擊的悅耳聲音突然響起,蘇皓身子一頓,立馬起身轉頭,笑容滿麵道,“嬸嬸,這次你是冤枉我了!” 靈堂正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曼妙身影,身著素服,不施脂粉,彎俏柳眉如青山含黛,一雙丹鳳眼亮如秋水,正含嗔帶怒的瞪著蘇皓,雖是生氣模樣,卻別有一番風流韻味——這不正是流蘇酒肆女掌櫃、蘇皓的嬸嬸卓麗娘又是誰? “嬸嬸,我記得是和黎猴兒去天水瀑玩的,不知怎麼了,我就暈過去了,剛剛才醒過來,發現我已經回來了,還稀裡糊塗地躺在地上……”,蘇皓一臉委屈,暗忖,這中間發生了什麼,我可是真不清楚,你可別把什麼賬都往我頭上算啊。 嬸嬸滿麵狐疑,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開口道,“分家!城郊三畝田地歸你,其他歸我”。 “沒門!”蘇皓像被人踩到尾巴一樣,嗓門不自禁都高了幾分,“你每次生氣,就吵著分家,就算要分,也要等爹和三叔他們回家了再分,蘇家的家產,當家男人說的話才算數!” 嬸嬸卻是出人意料的冷靜,像鬆了口氣,“聽到分家就鬧,臭小子,你真是個長命禍害精。月曦!出來,外麵沒有孤魂野鬼!” 片刻工夫,一個小一號的“卓麗娘”從內堂走出,杏眼含悲,桃腮帶戚,見到站在外院裡的蘇皓,抽噎著走到男兒麵前,“大哥,你沒事就好,昨天可是把娘和我都嚇壞了。黎猴兒說你碰到了水鬼,是真的嗎?”。 “水鬼?”一旁的嬸嬸冷笑,“我看是個惹事鬼,水鬼都惹不起的惹事鬼”。 蘇皓想要反唇相譏,轉眼卻看到了仰躺在地的李通,識趣閉上了嘴。 酒肆門口走回來幾個膽大的,張頭張腦朝裡看了一陣後,轉頭朝門外人群喊道,“蘇家小子沒死!回魂了!”一群吊喪的客人嘩啦啦又湧了回來,有人驚呼,“李捕頭被嚇死了!” 卓掌櫃盈盈走到李通身旁,隻見這位酒肆熟客彷如暴斃,她將如蔥玉指伸到李通鼻下,帶起香風陣陣,忽然察覺他鼻息加重,眼皮下眼珠微微轉動,她笑著撣了撣男兒衣袖上的灰塵,柔聲道,“地上又臟又潮的,李捕頭先起來吧,別著涼了”。 地上的李通毫無動靜,女掌櫃瞇起好看的丹鳳眼,漆黑眸子盯著男兒,自語般喃喃道,“李捕頭要是真出事了,這靈堂就讓你先用,正好也是你幫著布置的,就別浪費了。既然你人已經走了,昨天送的白包我就不退了。” 李通猛地坐起,像挨了一刀似的慘嚎,“卓掌櫃,那是我小半月俸,兩錢銀子啊……” 卓掌櫃歉然一笑,“我不是專門針對李捕頭你的啊,流蘇酒肆這次收到的白包,都不會退”,在李通的目瞪口呆中,風姿綽約的女掌櫃轉頭對女兒道,“月曦,你把禮單保留下來,再給街坊好友們帶句話,就說白包不退了,會讓大家觸黴頭,不好。以後蘇皓要真出事了,名單上送過禮的,下次都免了”。 圍觀人群聞言一陣哄然,卻也沒人率先出來反對。 李通抬頭看了看精神奕奕的蘇皓,奮力抗議,“卓掌櫃,這樣做,會不會過分了?” “過分了?”女掌櫃瞇起雙眼,眸子裡散發出危險的光芒。 “嗯”,李通硬起脖頸,做最後抗爭,“要我說,送過禮的街坊好友,以後在流蘇酒肆裡喝酒,多多少少給些優待,也算是掌櫃你承了大夥的情,成不成?” 女掌櫃眼神重回平靜,“成啊。往後一個月裡,禮單上的街坊好友,到我流蘇酒肆喝酒,削價一成”,她想了想又道,“李捕頭,這兩天你一直幫忙,還送了一份厚禮,有心了。往後三個月,每個月我都會給李捕頭留出一壇‘醉天香’,算你半價。” 李通像是不認識女掌櫃似的,“半價?真的?” “當然”,女掌櫃微笑著道,“不過,李捕頭要答應我兩個要求才成”。 “每月一壇‘醉天香’,月內必須喝光;為了記賬方便,每次沽酒不能少於半壺,這兩個要求,李捕頭你看能做到嗎?” 李通沉默不語,腦子飛速轉動。 漓陽最為人知的美酒,自然是“千愁銷”,然而最好喝的佳釀,卻首推流蘇酒肆的“醉天香”。別看流蘇酒肆開業不過三四年,卓掌櫃不知從哪裡弄到了古釀奇方,偏偏就能秘釀出香濃醇厚遠勝“千愁銷”的“醉天香”。在酒客們的品評中,“醉天香”有三絕:香氣馥鬱、入喉綿柔、醇厚易醉。 有老酒客比較過,能喝上五壺“千愁銷”的海量,一壺“醉天香”下肚,就得醉過去。像李捕頭這樣的“淺量”,三杯就倒了。因此,在流蘇酒肆裡,“醉天香”是可以按杯賣的,關鍵是,按卓掌櫃定下的酒價,一杯就抵得上小半壺“千愁銷”,那叫一個財源滾滾。李通這幾年的大半薪餉,也都是陣亡在了這“醉天香”上。 或許是人手不夠,“醉天香”產量不高,每月隻有五六壇的樣子。漓陽人本就好酒,“醉天香”供應本地都嫌不夠,遑論外銷揚名。因此,當聽到每月能有一壇半價“醉天香”時,李通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有些心動了。 不過,又非得加上兩個要求乾嗎? 一壇酒約莫能裝上十壺,一壺能倒上九杯,一壇總計就是九十杯——李通暗忖,我三杯就倒,要每天都把自己喝倒,月內才能勉強喝光一壇,還得天天帶著宿醉去點卯,起不起得來先不說,婁班頭能慣著我?還要求一次最少半壺,四五杯?嗬嗬,三杯之後我是誰?卓掌櫃,你不願大方明說好吧,別給我使勁挖坑啊。誒,不對,我怎麼老在算酒錢,好像又被她給帶偏了。 “不用了,我這酒量,卓掌櫃的要求是做不到了”,李通苦笑道,“能喝上幾杯就行了,蘇皓既然沒事了,我就帶著兄弟們回去了,改天再來喝酒”。 “李捕頭慢走啊,下次來頭三杯酒,不收你錢”,女掌櫃笑語晏晏,“別又醉了”。 “哈哈哈”,一陣笑聲從圍觀人群裡響起,李通虎著臉,帶著幾個弟兄離開了酒肆。 離開新柳巷不久,一個弟兄湊過來笑問,“李捕頭,又搭了不少月俸給卓掌櫃?” 李通不搭理他,那人又道,“幾年前流蘇酒肆開張後,咱們縣裡就憑空多了一堆酒鬼,天天往裡鉆,那饞的是酒嗎?借酒撒瘋的也多了,兄弟們給他們酒肆擦的屁股可不少啊”。 見李通還是不接話,那人繼續道,“沒想到,去幫他們擦屁股的兄弟們,好多也成了酒肆常客,就說李捕頭你吧,跟中邪似的,天天趕著趟去,不知道的還以為縣衙點卯改了地方呢”。 “你一個不喝酒的,懂個屁!哪有人會不想再喝‘醉天香’的?”,李通終於開口了,“再說這蘇家,人丁單薄,全靠這酒肆營生,大家都是漓陽縣的,照顧一下生意,人之常情,常情,知道吧”。 先前取笑李通那人道,“哎,我不會喝酒,不然學學李捕頭,灌醉自己,就有溫香軟玉……”,李通臉上一紅,作勢拔刀,“滾!”同行眾人見狀,哄然大笑起來。 原來卓掌櫃並非外表上這般柔弱嫵媚,她幼時也曾習過武道,不然也不會和蘇家的粗魯武夫看對了眼,結為夫婦,成婚後在自家夫君指點下,其武道修為更是再上了一層。 流蘇酒肆開張後,常有客人醉臥店中,白日裡還好,到了夜裡歇業時,對那些叫不醒的醉漢,卓掌櫃也不客氣,一個個小雞般擰起來,徑直扔在酒肆大門外,任他們醉臥長街。第二天酒醒了的客人竟也不惱,反倒是開心自己沾染了美人香。 久而久之,有些酒客還會故意裝醉,就等那帶著美人香一摔的風情……眾多被摔酒客裡,李通自然名列其中,他酒量不大是真,至於每次是不是真醉到不省人事?天知道。 眾人笑聲漸止,有人為李通解圍道,“漓陽第一美人當壚賣酒,別說李捕頭,縣裡誰不想去多看幾眼?幾杯美酒下肚,燈下醉眼看美人,越看越是迷死人……老話說的好,寡婦門前——哎喲!” 卻是李通敲了那人一個爆栗,“別胡說!蘇家兄弟隻是沒了消息,誰說他們死了?你憑啥說卓掌櫃是寡婦?” 漓陽縣西山,玄都觀。 燭光映照下,一個少年道童端坐在案幾前,揉著發酸的手腕,滿麵愁容。 案幾上攤開一本《洞靈真經》,翻到約一半處,書旁是一摞抄寫好的紙張,道童長嘆一聲,“師父啊,別動不動就罰抄書五遍啊,徒兒的手都快寫斷了”。 “師父,我太困了,今天抄不完的,明天再抄,行嗎?”道童對著燭臺說道,在旁人看來,就似自言自語一般。 片刻後,沒得到回應的道童,賭氣把手中筆一扔,“不行了,累死了,要休息了,師父,你可憐可憐一下我吧,放棄錦衣玉食,跟著你出來遊歷,還要常常抄書抄到深夜……”。 突然間,一道聲音在道童耳中響起,“玄靜,你隨我遊歷已有十月,《洞靈真經》也抄過不下百遍,從中可有所悟?有沒有觸到洞靈境的門檻?要是你一直滯留在知凡境,等一年期滿後回京,師父的臉就都讓你丟光了”。 道童仰起頭,一臉風輕雲淡,“師父別急,離回京還有一個多月,說不定哪天徒兒就茅塞頓開了呢。” “四個月前,你也是這樣說的,”那聲音裡滿是無奈,“你要體悟大道,師父也無從助力,得靠你自己用心,抄經能助你更快悟道破境,可不是師父在罰你”。 道童轉了轉黑亮眼珠,“師父,大道三千,或許徒兒破境所需,不是《洞靈真經》呢?” “哼!你現在需要的,是打上一頓天蓬尺”,聽到師父聲音帶上一絲火氣,道童立馬換了話題,“師父,徒兒有一事不明,還要請師父解惑。” “今天在酒肆,師父本就打算喚醒那假死之人,我借他家小孩之手去做了,人還沒醒,為什麼就著急拉我離開,我還想再問上幾句話呢。”等了片刻,道童才在耳中聽到了回話,“有些事,該怎麼做,師父心中有數,不用你節外生枝。哼!東拉西扯的,還想著偷懶?今晚必須抄完經書,才能休息!”。 道童隔壁房間裡,盤腿打坐的高個道士緩緩睜開眼,喃喃自語道,“靜玄徒兒,為師隻希望你此生平平安安,但今天這卦象卜出——天下動蕩,潛龍亂局,大炎往後的安寧日子不多了,你最好別卷入其中……” 另一邊房間內,被迫繼續抄書的道童,莫名煩躁,拿起《洞靈真經》就信手亂翻,目光忽然停留在某頁上勾出的一句話,“耳眎而目聽,定本心澄澈,通五覺相易”,這洞靈境好生古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不如一直就在知凡境呢。 流蘇酒肆外院,卓掌櫃與蘇皓麵對麵站定,旁邊坐著蘇定武和蘇月曦兩姐弟。 “又要從我那份家產裡扣?”蘇皓黑著臉道,“這兩年你都扣了多少次了!” “看看你惹的這些事”,卓掌櫃從容開口,“今晚弄壞的桌椅、布置靈堂的花銷,這些難道不要真金白銀,難道和你沒有關係?” “誒!嬸嬸,那些白包可都是你收的,也該夠了吧?”蘇皓忿忿道。 “那筆錢不能亂用”,卓掌櫃笑靨如花,“萬一,下次你這個惹事精不能回魂喘氣呢?”蘇皓聞言,隻覺氣到連肚子都有些生疼,天下怎會有這般咒自己侄兒的嬸嬸? 卓掌櫃卻不再理他,對女兒說道,“月曦,我們回屋補覺去”,二女剛轉身邁步,就聽到蘇皓在身後突然冒出一句,“愚蠢婦人!” 卓掌櫃霍地轉身,麵罩寒霜,冷冷道,“出息啊,連嬸嬸都敢罵了!” 蘇皓滿麵驚恐的捂著嘴巴,滿腦子全是問號,暗忖,“剛剛是誰在模仿我聲音說話?不對,嘴巴好像自己在動?” “不是我,嬸嬸,你聽……”,不待蘇皓說完,就見一隻纖纖玉手探至腰際,熟練抓起他衣帶,皓腕一抖,一個人影箭一般飛出大門,“砰”一聲撞上門外的老柳樹,隨後才傳來男兒一聲“哎喲”。 蘇皓疼的齜牙咧嘴,站起身來大聲嚷嚷,“是哪個邪門害人精!別讓你蘇爺爺逮到了,要你好看!” 話音剛落,蘇皓突然就感覺肩上多了隻手,還拍了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