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魯直轉頭看去,右側那桌一個大漢,正捏住一個歌女雙頰往口中灌酒,那歌女眶中珠淚盈盈,麵泛紅暈,顯然不勝酒力,口角酒水不住溢出,模樣分外可憐。施魯直心中不忍,便道:“兄臺且住,這樣喝法,實在暴殄天物,小女子不懂事,何必浪費銀錢呢?”大漢不知他來歷,便住了手問道:“你是什麼人,來管老子閑事?”施魯直不答,反而用力吸了吸鼻子,道:“可惜了這十三年陳的紹興黃酒,給這小女子這般牛飲。”桌上有人笑道:“老兄這鼻子夠靈的,年份也嗅得出。” 施魯直站起身來,在幾人注視中走到他們桌前,把方才灌入歌女口中的酒倒出一盞,道:“色如琥珀,純凈清澄,果然是紹興黃酒。”說罷一飲而盡道:“在下木蘭派方日,不請自來多有冒昧,向諸位好漢賠個不是了。”方才出出言誇贊那人道:“好說好說,在下渭河幫朱諄,這位是鄧潛。”那鄧潛雖不情願,但看起來惟朱諄命是從,也抱一抱拳。 朱諄問道:“方兄對此道似乎頗有心得?”施魯直叫來雜役,取過酒單遞給朱諄道:“朱兄隻管點單,算在在下賬上。”覷眼去瞧那歌女,垂著頭低聲不語,淚滴偷偷落在琵琶上。抬頭時兩人已點完酒,朱諄笑道:“方兄破費了。”施魯直心中雖痛,麵上卻毫不在意,道:“錢財乃是身外之物,能結識二位好漢,方某三生有幸,縱有千兩黃金又如何能比?”他心下尋思,今日運勢不好,那肖公子想來也尋不見,杜二這貫錢算是白花了,不如做件好事。 施魯直好話這般不要錢地說出來,鄧潛也不好再給臭臉,隻是仍有不信,待酒上來,一把扯住雜役道:“你先別走,過會有話問你。”鄧通倒出一杯,施魯直接過,已知深淺,飲盡道:“醇香芬芳,回口甘甜,這黃柑美酒果然名副其實。”鄧通問那雜役道:“他說的對也不對?”雜役豎起大拇指道:“大俠舌頭真準。”朱諄卻道:“果味四溢,倒也尋常,方兄喝這杯。”施魯直情知不拿出點真本事,唬不住這二人,又接過杯盞,聞一聞便道:“我倒記得唐代有人寫過‘牧童遙指杏花村’,卻是因這杏花村酒才難得記著這句詩。到三年以上,壇中雜質沉底,酒液便清澈如水,這杏花村酒仍有些許濁氣,芳香不夠清冽,想來隻有兩個年頭。”那雜役目瞪口呆,舌撟不下,好半晌才道:“爺,我真服了。”朱、鄧二人看他反應,自知道真假,也不免贊嘆:“方兄好本事。” 施魯直喝完一杯,又自斟滿,道:“金黃碧翠,剔透晶瑩,真是上好的竹葉青。此酒入口不烈,飲之心曠神怡,這般窖藏五年味道最是相宜,不可不嘗,不可不嘗。”說著也給二人倒上,三人一碰杯,各自飲盡,前麵的恩怨就算翻篇了。施魯直咂了咂嘴道:“我曾聽人家講,上古時候治水的大禹手下有個叫儀狄的釀了酒,獻給大禹,大禹嘗了之後說後世一定有因為酒亡國的。亡不亡國,小弟才疏學淺不知道,但這酒確實另無數英雄好漢傾倒。據說儀狄釀的乃是米酒,而米酒之最,不得不提前朝汴京豐樂樓的眉壽酒,清冽而不失甘醇,入口柔和,未過三巡便已醺醺然。自先帝北狩後。豐樂樓南遷,眉壽酒的配方也漸漸流傳開來,這一壇隻怕是三年前的仿品吧。”說著把手一指,向雜役笑道。 雜役此時已心服口服,連連點頭。朱、鄧二人雖已不再懷疑他的手段,但見他連壺蓋也未掀,僅憑一點若有若無的味道便能斷出種類、年份。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鄧潛撓頭道:“這也太厲害了。”施魯直微微一下道:“所以適才我說,這般美酒如此喝法,就好比牛嚼牡丹。那牡丹如何艷麗好看,牛如何識得,大口吞嚼,豈不是浪費?”鄧潛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道:“你老兄繞來繞去,還是要我饒過這個小女子。你方老哥是個妙人,原也不妨。但你傷了我的麵子,不難你一難,某卻叫旁人小覷了。這樣,我二人也不要你埋單,隻將桌上這些就喝完,人便帶走,鄧某搖一搖頭便不算個漢子。”轉頭又問朱諄道:“大哥,怎麼樣。” 朱諄橫了他一眼道:“你都把主意做完了,我要說些什麼。”施魯直情知逃不過這一遭,向歌女看去,卻見她麵龐上淚痕半乾,怯怯看向自己。好人索性當到底,把那壺眉壽酒提起,仰脖子對嘴一口悶了。眉壽酒後勁雖烈,初飲卻不覺如何上頭,因此趁未醉時,又把竹葉青喝完。這時已覺小腹微脹,暗叫可別腦袋尚未有醉意,肚子卻先撐不下去。黃柑酒多飲甜膩,才喝了兩口便覺胸上一陣煩悶,隻好捏著鼻子強灌下去。 將桌上的酒一掃而空,施魯直才醉醺醺領著歌女回到自己的座上。他扯過一把椅子道:“你也坐。”歌女依言,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歌女低聲答道:“回公子的話,奴叫樂婉。”施魯直忽然想起師弟念過的一首詩,隨口道:“婉兮清揚,好名字。”樂婉眼中卻透出光來,問道:“不敢請教公子名姓。”施魯直道:“在下姓施,乃是一個小小的酒監,不足姑娘掛齒。”樂婉見他形貌雖然猥瑣,言行舉止卻分外守禮,心下稍定。施魯直道:“我這邊用不著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你下去休息吧。”樂婉卻渾身顫抖起來:“是奴哪裡做的不對的嗎,施公子還請高抬貴手,若是這樣遣奴離去,媽媽定要覺得奴服飾不周,怠慢了貴客。” 施魯直耳邊聽著這聲“施公子”,不由悚了一驚,暗道:我竟無意間將真名說了出來嗎,這酒當真害人。他也不願為難一個弱女子,便道:“那你有什麼主意嗎?”樂婉側著頭想了想,道:“我為公子奏上一曲吧。公子要長調還是小令?”施魯直哪裡懂什麼詞牌,隻學著上次領事的話道:“來首柳七的詞,你看著彈吧。” “柳七詞的話,奴就奏一曲《晝夜樂》吧。”樂婉將琵琶弦調好,聽得“錚錚”兩下,便曼聲唱道:“洞房記得初相遇。便隻和、長相聚。”施魯直點點頭,心下了然,是講男歡女愛的。“何期小會幽歡,變作離情別緒。況值闌珊春色暮。”施魯直暗道:也不難懂,這裡是兩個有情人分別了。“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去。”他心下觸動,年少時同關月分別之景仿佛便在麵前,這時酒意上頭,心想原來同要緊的人分別,她卻是真的會將風光一起帶走。“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施魯直手指在桌上隨著節拍輕輕叩擊,閉上眼睛。“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初留住。”他心中一動,沖口而出:“如今難拚,當初便當真可以留住嗎?” 話甫出口,便覺失言。施魯直正欲道歉,卻見樂婉彈得投入,不好意思打斷,便靜心聽道:“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係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