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得認命 　　從小到大，我就是一個性格放肆、個性張揚的野孩子。隻要受到一點點挑釁或侮辱，我的小身板裡就會迸發出驚人的狂野因子，根本招架不住要反擊回去。 　　記得有一年春天臊熱的午後，我和幾個村裡的男孩在河邊嬉戲打水，村裡的一個體型肥胖的男孩金二胖也在。他從小就懼怕別人取笑自己的大個子身材，所以總會先發製人，用嘲笑他人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尊嚴。那天，不知被什麼刺激了，他突然沖我吐出一串侮辱性的臟話“有爹生沒娘養!你就是我爸和村裡那個女白癡生的野種!“ 　　在場的其他男孩聽後都哄笑起來，我當時就像著了火一樣，理智全無。我憤怒地拾起一塊磚頭，狠狠砸向金二胖的後腦勺。鐵磚和骨頭的撞擊聲傳出一圈沖擊波，鮮血頃刻間就從他頭上汩汩湧出。其他孩子見狀紛紛驚叫著四散而逃。 　　我那會兒根本沒想到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後果，隻覺得心頭的無名火才獲得一絲發泄。等回過神來，我嚇壞了，因為知道父親一定會狠狠懲罰我。 　　往常隻要我在外頭行兇傷人，父親絕不分青紅皂白，回家就會先狠揍我一頓。他會用皮帶抽我的手心和膝蓋，有時還會脫掉我的褲子，用藤條抽打我的小腿肚。抽打時，父親整個人是狂怒的，咆哮聲震耳欲聾，牙關緊咬，鼻孔裡噴火。最可怕的是，他還會用自己佩戴的那雙重達三十斤的水牛皮勞作靴，對著我的身體肆意踢打，踢到我渾身都是血印子和淤青。而我哪怕是求饒哀哭，也休想能逃過這通毒打。 　　等我已是傷痕累累，父親才會揪著我的耳朵，強迫我給對方磕頭認錯，向遭殃的那一家人卑躬屈膝道歉。每次我都覺得十分屈辱，內心充斥著對父親的怨恨和不解。我明明隻是在還擊他人的傷害和侮辱，為什麼自己反而要遭受如此責罰?為什麼我要向傷害我的人低頭? 　　所以那一次，在把金二胖打成重傷後，我根本不敢回家，生怕被父親鐵拳摧殘，寧可逃進麥田躲藏。白天啃嚼一些嫩麥穗和野菜充饑，夜裡就一個人蹲伏在麥壟間，遠遠聽著父親在村頭痛哭般呼喊我的名字，可我故作置若罔聞。 　　就這樣僵持到第三天的清晨，我饑渴交迫，實在沒力氣再躲藏下去。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河邊，想喝口水解渴，不料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撲通一聲掉進了滿是汙泥和汙物的河溝裡。我拚命掙紮，卻怎麼也無法把自己拔出這沼澤地。這時，村裡一位善良的老人路過，看到我陷入汙泥，急忙上前將我拖出水麵。如果不是他即時的搭救，我可能就此葬身汙泥，被河裡的魚蝦啃食了。 　　昏過去後醒來時，我已經被老人抬到了家裡，躺在自家的草墊上。最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平日啖啖鐵麵、對我嚴加懲處的父親，這次竟然沒有再動輒加以毒打。他隻是沉默地坐在我身邊，時不時在我額頭印下一個酒窩，輕輕地將汗水拭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聞到一股香味從簸箕裡飄來，我惺忪地睜開眼，看見父親已經為我炒了一大盆豬肉燉粉條，熱騰騰地擺在一旁。他掏出飯碗，舀了滿滿一大碗，看著我用乾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喝下去，生怕我被燙著。我的眼眶不覺濕潤了，突然間意識到，無論父親平時對我有多嚴厲、多粗暴，其實他才是我這個世界上最親最愛的人。 　　當時我是真心想低頭認錯的，想讓父親狠狠教訓我一頓，然後我再去給金二胖家道歉謝罪。畢竟我那麼用力地傷了人，按照往常父親的作風，我理應受到懲罰。 　　可是話到嘴邊，怎麼也說不出口。因為內心深處，我始終覺得自己沒有錯。是金二胖先無理地侮辱我，誣陷說我是“私生子“。我隻不過是在還擊、自我保護而已，並沒有錯上加錯。 　　父親看出了我內心的矛盾，他沒有勉強我認錯，也沒有同往常一樣動手懲治。相反，他端來一杯燒酒，硬是要我一飲而盡。待我喝完後，父親用力聳動喉結，說出令我意想不到的話:“二胖的腦袋縫了4針，我們家已賠了2000塊錢醫藥費，這事就這麼算了，你也不用再躲著不敢回家了。“ 　　2000塊?!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可是父親好幾年的全部收入啊!我聽後呆在那裡，突然意識到自己這一次是闖下了大禍。可我又不願承認自己有錯，隻得紅著臉反駁道:“可是二胖先罵我有爹生沒娘養，說我是女憨子生的...“ 　　“兒啊，人生下來就有三六九等的分別。我們在村裡，連九等都算不上。這就是命，你得學會認命。“父親言辭沉重，頭也不回地走進屋裡，留下我一個人絕望地流下眼淚。 　　賠了二胖那麼多醫藥費後，我家的微薄家底也被掏空了。從那之後，我們連吃了三個多月的清水煮白蘿卜。我當時營養不良，麵黃肌瘦，眼睛都綠了。上課時還經常腸胃不適放屁，被老師罰站在教室門口，成了同學們的笑柄。 　　更糟的是到了交學費的時候，父親連那幾十元的雜費都湊不出來。每次上完課，班主任就會把我拉到操場，軟硬兼施地問我什麼時候能繳清學費。作為一個11歲的男孩，已經有了自尊心，每當女同學們路過，我都不好意思，隻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好在何叔女兒何冰把我家的困境告訴了何叔，那天晚上何叔就拿著100元錢送到了我們家，這筆意外之財終於讓我順利完成了學業。如果沒有何叔這筆救命錢，我可能就會重復父親的際遇，終身隻能在村裡苦苦掙紮，抬不起頭。 　　“二胖事件“後，我再也不敢跟任何人動武或挑釁了。有人罵我，我都裝作沒聽見;有人欺負我，我也隻能盡量躲避。在同學眼裡，我變成了一個“慫包“，誰都可以隨意踩我一腳、羞辱兩句。但其實我的內心依舊像野馬般不馴，隻是我不想再給父親添麻煩了。於是我將那份叛逆的野性，全都發泄到了學習之上，我決心要靠讀書，去改變自己命運! 　　高三那年，我在全校成績排名第三，但在我們那個教育資源匱乏的小縣城裡，即便拔得頭籌也未必能考上重點大學。所以我必須拚盡全力，繼續“野蠻生長“!因為我注定和別人不一樣，我必須徹底改變命運，再也不能任人冷眼旁觀、遭人欺壓了，這些年我已經受夠了! 　　每當深夜宿舍熄燈後，我就抱著一摞練習卷蹲在廁所裡。廁所的燈是聲控的，每亮一分鐘就會熄滅。於是每隔一分鐘，我就咳嗽一聲，靠著閃爍的光亮埋頭奮戰。就這樣，我偷偷做完了一百多套黃岡模擬題。 　　與此同時，父親聽說搞養殖能賺大錢，就憑借借貸在家鄉村裡開辦了一個魚塘。我原以為從此一切都會好轉，等我上了大學，父親的魚塘也能漸入佳境，我們全家總算能脫離貧困邁向小康。誰知就在高考來臨前夕，家中突然傳來噩耗。 　　父親文化程度有限，對養殖知之甚少，在一場暴風雨過後，全部的魚苗都死絕了。我永生難忘高考前那個黃昏，淅瀝的細雨下，父親獨自蹲在魚塘邊，找書苑 www.zhaoｓhuyuan.cｏm 淚水漣漣。 　　晚飯時，父親仰頭喝下一杯辛辣的燒酒，嘴唇哆嗦著對我說:“兒啊，你還是別念書了，高中畢業就有文化了，回來跟爹一起搞魚塘吧。你掌管技術，我負責體力，咱們一年之內一定能把債還清。“ 　　這番話宛如五雷轟頂，狠狠擊中了我!就在高考迫在眉睫之際，他竟要我放棄夢想就此輟學?為了考上大學，我已經拚盡了全力，夜夜通宵達旦苦讀，甚至頭發都熬白了，你現在卻要我放棄? 　　見我不作回應，父親忿忿地將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又說:“這就是命啊!窮人家出不了人才，文曲星怎會垂青我們?就算你真考上了學，家裡欠下這麼多債，拿什麼交學費?“ 　　那一刻，我才痛心疾首地領悟到:窮人之所以窮並非因為懈怠，而是出身、環境、思想的愚昧、機會的稀缺，使我們這個貧窮的家庭注定隻能在赤貧線上掙紮。而我這麼多年來的拚搏努力，為了爭取改變命運的一次機會，卻在一場暴雨中就這麼化為烏有。 　　可我終究還是不信這個邪，更不甘心認命就範。第二天一早，我便背著書包奔赴高考戰場。父親沒有攔阻，因為在他看來無論我考得好壞，最終都逃不過那個注定的命運，還是要乖乖回家種地養殖。 　　如今回想起來，我無比慶幸自己當年的不屈不撓。雖然那時對於“為何而戰“還一無所知，卻執拗地發起了和命運抗爭的最後一次沖鋒。也許僅僅就是為了證明自己、宣泄內心的不甘心而已，但正是這份不服輸的意誌，讓我最終戰勝了那個注定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