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院位於城市邊緣,從學校門口坐公交到市商業街還有三四十分鐘車程。學校北麵是大片的荷塘,南麵是大片的麥田,三五個綠樹掩映的村莊鑲嵌其中。師院位於大路南,除了地方大,房子多,有個大操場,若論整體環境,其實與王家學校沒太大差別,都是有青瓦青磚的老房子,有紅磚石灰的半舊的房子,還有水泥墻的灰房子。學校餐廳剛拉起一個框架,工人們正在框架間砌墻。今年夏天的雨水多,不少地方遭了洪災,在師院東北部有不少村莊被淹。師院也有被水浸泡的痕跡,校園裡不少地麵上還有魚鱗般龜裂的淤泥,有的像曬乾的紅薯片一樣卷曲著。操場的圍墻被雨水泡翻了一大截,墻外是大片的麥田,剛長出細嫩的麥苗,不遠處的麥田還有一座新墳,墳頭上的白幡在風中百無聊賴的飄飛。 宋明常常在中午或傍晚從這個豁口走到麥田裡,看看那一根根剛從土裡鉆出來的黃綠色的嫩嫩的像雛鳥喙一般新鮮的麥苗。新翻過的土地上布滿是大大小小的新生的土坷垃,個個像剛出生的娃娃一般乾凈清爽,而那些沾滿腐殖充塞塵埃禿角豁棱的老坷垃都已完成了它們的使命,已被犁鏵翻埋在土層下。偶爾可以看到指頭肚大的蜘蛛滑稽地擺動著兩排腿慌慌張張地奔逃。秋日的微風拂過,天地間一片靜謐清涼。這沉默不語的黃土地,看著一茬一茬的莊稼蔥蔥蘢蘢地長起來再被風風火火的收割去,滋養著一代一代的人長大老去再躺進它的懷抱,完成一次次的生命輪回。每當宋明跨越圍墻豁口走進這片麥田,他就覺得他的心就會長上翅膀,在那空曠邈遠的田野自由地飛翔。是的,生命不隻需要圍墻,也需要圍墻上自由的豁口。 他們入班後各自隨意入座,她們的班主任姓常,是位音樂學院剛畢業的教師。音樂竟然還有專業的學院,音樂教師竟然還能當班主任,這對於從來沒有正經上過一節音樂課的宋明來說,可是一件稀奇事。他在給王敬琛校長寫的信中特意寫上了這件在別人看來一點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的事。班主任點了名後就按直接按座位分了八組,還叫不上名子,就指定年齡看起來大些的或個高的為組長,然後帶著大家去操場除草。這校園實在太大了,八百多學生花了整整一個星期才算把整個校園清掃完畢。 操場翻倒的圍墻也壘好了。同學們就集合在操場軍訓了兩周,軍訓時每半天抽兩個班參加勞動,男生搬轉運料幫忙建餐廳,女生到校辦編織袋廠幫忙封口打包。 第四周開始上課。但國慶節前要進行歌詠比賽,各班都忙著排練,很多課被臨時擠占,整個校園淹沒在此起彼伏的歌聲裡。 宋明的班裡唱的是《保衛黃河》。他們的班主任就是音樂老師,這也是他成為教師後第一場比賽,因此他也是鉚足了勁,雖然總是溫和的微笑著,但工作起來卻極為認真,在宋明看來認真得有點苛刻。別的班都是直接學唱歌,而常老師卻要她們從哆來咪學起。 常老師總是從頭發到鞋麵格外整潔,每天都像個新郎官一樣精神抖擻的走進教室,引得一幫女生哇哇地一片驚呼。尤其是常老師那白凈的臉和白凈的手,比宋明看到的許多女人都更白凈好看,這讓宋明甚至懷疑常老師是位漂亮的美女裝扮的。在宋明心中,一個男人雖說不能都像宋青山那樣粗俗粗野粗糙,也至多能像王敬琛先生儒雅得體就到極致了,怎麼可能有這麼精致優雅堪比大家閨秀的男人呢?特別是那手指,白嫩纖細,沒有粗大的骨節,沒有薰黃的指甲,沒有一絲半點的疤痕,就連指背的毳毛都幾乎看不到,好像那雙手一直是在厚厚的套子中長成的,找不到一點風吹日曬的影子,這讓宋明看著反而總有些不適。常老師排練時要先領著大家學唱歌譜,這實在太難為同學們了,太多數同學都不會唱,有的連樂譜中的123都不會唱,他隻得抬來一架鋼琴,一個音一個音的教。 宋明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鋼琴,那黑白琴鍵上閃著晶亮的光,常老師坐在鋼琴前,用白暫細長的玉一樣的手指輕觸著玉一樣的琴鍵,發出純凈的金屬聲。宋明第一次聽到真實的鋼琴聲,雖然他以前在收音機和大喇叭裡已經聽過鋼琴曲,但今天聽起來卻與那些聲音有所不同。這聲音比夜深人靜時滴落的山泉聲還清脆純凈,比春日早晨山頂樹林裡射進的第一縷光還透明閃亮,就像那天在河灘上看到方晴的第一眼那般讓人心醉神迷。 常老師點到了他,讓他跟著鋼琴唱音,啊~,他緊張地直起嗓子使勁喊了一聲,像公雞打鳴一般,逗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常老師也笑了,問他,你上學時上學過唱歌嗎? 學…學過。宋明臉上發燒。 都學過什麼歌? 國歌。 還學過什麼? 學習雷鋒好榜樣。 老師期待著他繼續說下去,他想不出來了。 就這些? 他又想了想說,還有,小手絹。 小手絹?這個我倒還沒聽過,你能不能給大家唱兩句。 宋明緊張得聽到自己心臟咚咚的跳著,感到血氣向胸腔會聚,他胸口發悶頭腦空白手腳發僵。 別緊張,深吸氣,放鬆,就這樣,像打嗬欠一樣再把氣嗬出來。他跟老師的示範做了兩次,果然好多了。 小手絹,四方方, 每天帶在我身上。 又擦鼻涕又擦汗, 乾乾凈凈真好看。 沒等他唱完,大家已笑得稀裡嘩啦。 好了好了。老師示意大家止住了哄笑。 這是你們音樂老師教的? 不是。這是我們一年級算術老師王老師教的。我們沒有音樂老師。 那音樂課誰上的? 沒有人上。 沒有音樂課嗎? 有。課表上有。但是沒、沒上過。 我們也沒怎麼上過。有同學應和道。 還有美術,都沒上過。更多的同學應和道。 為什麼不上?老師問。 沒啥用,又不考。 同學們應道。 唉。老師搖了搖頭嘆了口多說,好吧。但是以後,大家要好好學音樂,學唱歌。不但要學好音樂,還要學好美術,學好舞蹈。最好還要學點雕刻,養花等等。因為我們的生活,不隻需要會種莊稼會擰螺絲,也要學會聞聞花香看看星星。缺少美的生活不能稱為生活,隻能稱為活著。藝術盲和科學盲一樣,都是另一種文盲。 同學們用了一個多星期加班加點的練習,不但學會了歌譜,還練好了二重唱,獲得了一等獎。 宋明一直忘不了那次唱《小手絹》時近乎羞辱的窘迫。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他雖然看不上音樂老師那讓他看來過於精致近乎脂粉氣的裝扮,但他深信老師說的話,他從老師身上窺見了另外一個世界。 宋明在他的教學工作也總是堅持不放棄對學生進行聞聞花香看看星星的教育。在他當上學校領導後也一直堅持要學生上音樂美術等課程,但直到宋明離開校,他的這些堅持都被當作不合時宜的固執。他強行推進的周一節的音樂和美術課,不管學生是多麼熱切地想上一節音樂課,哪怕隨便唱幾首歌也足以讓她們興奮不已,但隻要他一鬆手,這些課就被偷梁換柱上成語文或數學課。他安排的專業音樂美術老師,基本上都會被抽去教導處、檔案室,或者補填其他文化課的空缺去了。甚至有一年他專門招過來一個音樂老師,卻沒乾多久就被學校找了個借口辭退了。因為在大家看來,這就是件在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毫無意義的事。 這使他一直覺得有點愧對他的班主任,他的音樂學院畢業的常老師,愧對他的學生。她們確實學到了很多知識,但她們中,確實也有不少都是常老師口中的另一種文盲。 過了國慶節,上了兩周課,學校安排參加義務勞動,到城北河裡清於。多少年後,他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在河灘上清於時,當他第一個跳進那汙濁不堪的於泥中時,對麵河灘上也有個女生第一個跳進於泥裡,她那白皙的腿插在黑色的泥淖中,像一段白玉般的蓮藕。當宋明望向她時,她也正撩起一綹頭發望著他。那一刻,他聽到河麵上吹來遠古的風,那風中吟唱著《詩經》的歌。